我想了想,念及今日傍晚晋穆离去后他和夏惠的古怪笑容不由得恍然大悟,扬脸,伸手点着他的胸口,问道:“这事和你有关,对不对?”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口里嗔责,似是哭笑不得:“姑姑怀孕怎地会和我有关?丫头休要胡说,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我思了一下,点点头,认真推算:“这么说是和夏惠有关了?”
无颜忍不住直皱眉,神色颓唐苦恼,口中连连叹气:“丫头的话总惹人遐思。姑姑怀孕自然只和晋王有关,怎地会和别人有关?别瞎猜了。”
说了半日原来他竟在纠结着我话里歧义,难怪他和夏惠神色那般古怪,可见是这缘由!明白后我禁不住脸上发烧,又羞又气,忙握拳狠狠捶了他几下。他也不躲,一反往常的风流不羁,只看着我笑得温和优雅,看起来是留足了面子给我。
眼见他只发笑却不出声,而我捶了几下后又觉心疼,只得随手胡乱揉揉他的胸口,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往下说:“我……我是说……她的病,怎地就好了?夏国不是号称灵丹妙药多,是不是和夏惠有关?”
无颜微笑,提醒我:“还记得枫三去安城一事麽?”
“你的意思是枫子兰治愈了姑姑?难道这才是他那一次去晋国的真正目的?”我凝神沉思,喃喃,“既如此,你们却还连手除去了姑姑的孩子太子望?”一方为她治愈不孕,一方又杀她孩儿,一果一报,莫名得当真让人费思。
“不除太子望晋穆心不安,姑姑也不会心死。她心不死,晋国便不可能乱。太子望生无实权,xingqíng迂腐得几近庸人,贪小利而无大图,这样的人留着对晋国无甚好处,活着还不如死去。晋穆年幼逃大难……至于以后的难……”言至此,无颜轻轻一笑,目色瞬间暗沉如深渊,“连城璧不过是幌子,枫三与晋穆谋太子望也是举手之劳,他去安城真正要做的是为姑姑治病。现在姑姑再次怀孕,想必她也该吸取教训,知道如何为如今这个孩儿一步步地绸缪划策,不再重蹈太子望的覆辙便是明智。”
明智?真难为你和夏国一步步为晋国“谋算”着,我失笑,扬眸看他:“那夏惠说和你有关又指什么?”
“哦,”他淡淡一应,横眸,凤眸里锋芒浅浅萦回,灯火映照着他长长的睫毛落下疏疏yīn影,一道一道,沉入眼底,衬得那目色里那陡然现出的幽暗更加模糊不清,“我不过给姑姑提供了一些可用可信的名册而已。”
“你是说潜在晋国朝廷的密探?”
无颜笑而不语。
他虽不说我却也了然,如此之举不过是为了利用姑姑之手来架空晋穆在晋国的权力和地位。只不过言及晋穆和姑姑,似乎还有人总在被遗忘的角落未曾提及——
我叹息一声,放不下心,问他:“你不是说襄公心机极深?他能放任姑姑乱朝,能任自己的儿子被制肘夺权?到时会不会连累那些密探,白白损兵赔将?”
无颜勾眸,风流倜傥笑颜刹那妖惑媚人:“本公子岂会做那等蠢事?放心,我给姑姑的,不过是些小卒,真正的祸害岂能这么早就浮出水面给襄公和晋穆抓个正着,总要慢慢地斗,才有意思。”
“那晋穆这次离去是——”
“做戏麽,自然全套才jīng彩。你单单一人的戏怎能有趣,总要他也来陪陪你,那才好玩。”言罢,他想想,凤眸轻睨,又笑道:“再说这次的戏是夏谋为主,他想挑战qiáng晋,我不过随手推了一把而已。晋朝深不可测,夏国智囊甚多,所以这次两虎相斗,是福是祸,赔损大了的,总不会是我。”
我低下头,伏在他胸前,沉吟不语。
他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默了一会,忽道:“不许你去想他。”
“没想。”敷衍。
“当真?”他抬手轻轻挑起我的下巴,垂眸盯着我的眼睛,看清了之后方笑,命令道,“以后也不许想。”
这么霸道!
我蹙眉,也不知他在忌讳什么,于是懒得理他。正要翻身睡下时,窗扇陡然咯吱作响,江上大风起,绣纬飘开,劲风急卷帷纱,船倏然摇晃起来,烛台将倾,光影飞乱,cháolàng拍打船壁,水花声簌簌不绝。
我愣了一下,随后伸了胳膊紧紧抱住身旁的人,担忧:“这船,不会就这么翻了吧?”
无颜失笑,见我不满抬头后,他抿抿唇,神色认真,口吻却还是漫不经心:“翻了便翻了吧,有我陪你,怕甚么?”
我想想也对,心一松,便自转身去一旁安稳睡觉,任自己身在的船在江làng中飘摇起伏、危危摇晃。
烛光忽暗,身旁那人也躺了下来,拉了拉盖在身上的锦被,勾手将我搂入怀中。
一睡沉沉。
睡梦中恍惚听到远方传来了刀剑相斗时器具铿然作响的声音,只是一会,空中又闻得几下短促明亮的短笛鸣啸,不消片刻那搏斗声音止歇下去,而后万物俱寂,cháolàng声也停了下来,耳边一阵静籁。
迷朦中,我似乎听到无颜低声一笑,轻轻道了句:“果然。西戎……英蒙子……”
翌日卯时,侍卫行舟至武陵。
我早早醒来,梳洗过后恰听得樊天重重的咳嗽声在舱外响起,于是转眸看了看舱里错金银麒麟纹的铜漏壶,眼见无颜昨日吩咐时辰已到,便伸手去将他摇醒。
彼时天幕仍暗,正是破晓前夜色浓到极致的时候,星辉散去,江边雾气弥漫,高高低低的芦苇湮没在迷蒙的水气下,灯火一照,森森yīnyīn的密影间直透着股迫人的寒气。几只歇在荆棘水糙下的白鹭闻水桨声响扑哧惊飞,啾啾鸣叫瞬时划破晨间清静。
无颜换过衣袍,坐在书案旁批着昨夜看好的几个奏折时,我拢指帮他束起高髻,戴上华贵溢彩的金色发冠。
“你来武陵是找英蒙子的,不是来看日出的,对吗?”我轻声问。
他似奇了一下,手下笔迹略一停留又挥洒继续,口中笑道:“丫头怎么知道的?”
我不答,转身倒了两杯茶,看着他,又道:“昨夜拜访凤君山庄的是西戎族人吧,曾闻英蒙子娶了他们一族老族长的女儿,不知是也不是?”
无颜放下笔,看着我笑:“丫头昨夜没睡着,听到那边的动静了?”
我点点头,抿了一口茶,道:“也听到你说的话了。伯缭招惹西戎的人也是要引英蒙子出山对不对?只是你作甚么要找英蒙子?”
无颜卷起批好的奏折,揉揉眉毛,神色微显疲惫:“无翌该有个老师来教。英蒙子贤达在外,博识在内,更兼多智多谋以为天下之圣。只有这般人来教无翌,才担得起一国君王之远途。”
“据闻英蒙子桀骜疏狂,不屑名利,不喜权贵,你能请得动他?”
无颜微微勾唇,一笑,眸色清朗如秋澜:“我请不动,自有人请得动。”
我好奇,忙问:“是谁?”
无颜略抬颚,看向守在窗外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淡淡一笑,道:“白朗。说起来他祖父白乾真是奇人,不仅与息朝伯缭等故jiāo,还对英蒙子有相救和成人之美的恩遇。若白氏后人开口,自然能劝服英蒙子出山。”
我皱皱眉,还是担心:“英蒙子本事是高,但好像从不收徒。”
“谁说的?”无颜打断我,瞥眸,目间光华浅浅流动,“单我所知,英蒙子就已有两个徒弟。”
我看着他,不解。
无颜忽而伸手自案前拿起两卷帛书,道:“若非你给我看楚桓的竹简我也不知其中内里。楚桓原是和英蒙子同门师学,二十五年前,天下有一文一武名扬四海。文者英蒙子,玄学jīng义,文滔深晦,智可经国,谋可兴邦;武者英桓子,剑客天涯,仗义行侠,惊làng十三式绝艳江湖,自从二十年前突然失踪后,至今人们仍对其念念不忘。”
“英桓子?”我喃喃,念叨,“你怎么看出来楚桓就是英桓子的?”
“你道我一生武功是谁教的?”无颜侧眸,问了一句,见我茫然摇头后,便叹了口气,饮了口茶,淡淡道,“自十五年前每至深秋便有神秘黑衣人来金城教我武功,我心里虽觉他蒙面奇怪,但因年少贪迷武艺便依他所言缄口不对外人说。他教我掌法拳法,也教刀剑利器的招式。所谓剑招他从不说名字,但那却是惊làng十三式。这剑法我生平仅用过一次,那时白乾未死,父王让息朝教我文事策论,让白乾教我战事谋略,我平日闲聊时也和白乾切磋jiāo手,一日不小心使出一招剑法,他却陡然变了脸色,认出了那剑法由来,竟是失传甚久的惊làng十三式。
知晓那剑法的厉害后,从此我便不再用惊làng剑式,而在钟城之战那夜,自乱军当中救走冲羽时,聂荆使用的恰好便是这十三式其中一式。那时离得远,他使刀,招式虽有变换我却还是认得出来。那一刻,教我的神秘人是谁便不由去猜了,除楚桓外不做他人想。
而你给我的这两卷书简,里面包含东西甚多,不仅yīn谋起夏,还有奇门遁甲、玄学之道,甚至几句剑诀,常人看了不一定能懂,可我一看便知,昔日被楚桓bī着谨记于胸的东西这辈子怕也忘不了。英桓子,英桓子……”言至此,他念着这个名字,神色一瞬恍惚,然瞥眸扬眉时,风采刹那又如常潇洒,“英桓子,自然是楚桓非王族身份的化名。”
我听罢默了半日,而后方叹息着,赞他:“你真聪明。”
他挑眉,毫不客气地应承下:“当然。”
我闻言欣赏之色迅疾自脸上掩去,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后,没好气地问:“那英蒙子的徒弟呢?你说有两个,其一我猜到了,是伏君对不对?还有一个呢?”
他望着我,勾唇笑了笑,不说。
我凝神想了想,看着他手里的卷书,思及当初jiāo我竹卷的那人……脑中念光忽闪,我惊得站起身,迟疑:“难道是晋穆?”
无颜扔了帛书,身子一斜靠向椅背,盯着我,似笑非笑,嗓音凉凉:“你一碰到他的事,就变得聪明很多。”
我学着他挑眉,也毫不客气地应下,存心气他:“当然。”
公子发怒,俊面微寒,瞪了瞪眼,正待说什么时,我却柔柔一笑依偎过去,抱住他的脖子,摇晃:“请问侯爷要何时出发呢?听闻英蒙子有辰时登山的习惯,你再不出发,就来不及遇见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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