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累了,当真累了,便想先容忍着自己就任xing地就这般躺着吧,什么也不再想,也没有jīng神再去想。
耳边清寂,水làng拍打船舱的声音自外间时不时传来。此时应该是黑夜,因为船停泊着不行,且不闻鸟叫,唯听得一两声尖锐刺耳的夜枭凄喊偶尔鸣彻长空。船舱里燃着淡淡的檀香,凝入神思,叫人心静心定。
晋穆在我身旁。
他衣上常带着的那股冷香已然叫我熟悉非常。
他该在看书。
书简味缕缕入鼻,偶尔耳畔会响起清脆的竹简相击声,一卷,一卷,他勤勤换着,不厌劳神。
我微微弯了唇角,默默陪伴他读书,半响,又自睡去。
?
这次睡得甚浅,一人轻扣门扉的指敲声便将我惊醒过来。
“师兄。”笑声浅浅,低低的嗓音滑如流水行波,静若空云闲散,清似御竹临风,但有吐字之明澹,不闻落声之余音。
晋穆起身时衣袂自我指尖掠过,竹简冰凉,轻轻落在我的手侧。
“药可制好了?”
来人轻叹,语气里透着无奈的好笑:“你此刻bī着我没日没夜地找药制药,早知如今,两日前又何苦将夷光弄得落水沾寒,叫她经脉逆行紊乱,叫她眼伤未愈便又蒙瞎?”
晋穆不答,只淡淡回道:“桃花公子天人超脱不沾凡尘,何时这么爱管闲事?”
桃花公子?来人是伏君?我正寻思时,不妨有微凉的指尖触上我的唇,将一粒含带些许桃花味的药丸塞入了我的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清甜的花香自喉间静静散至肺腑,缓缓行转血液中时,每行一处,暖流dàng漾,慢慢融化着我体内那似已冰封的寒气,使我不觉烫,不觉辛苦,唯落疼痛褪去后的舒慡轻松。
可是服药后身子却愈发地动弹不得,眼睛不由自主地闭得紧紧,说是宛若睡着,偏偏耳中又将四周动静听得清晰,脑海也刹那清醒得有些异常。
一旁,伏君言笑自在:“好说。师兄千里送美酒,师弟自当一还qíng谊。”
晋穆微微不耐烦:“你平时不说话,今天废话怎地这么多?”
伏君轻笑不气:“本公子算得师兄心qíng愤懑不甘,以为此症非得找人倾诉衷肠、一吐忧愁方得妙解。伏君自毁耳根清净来听你诉苦,师兄倒不赏脸?”
晋穆不再作声,凉凉的手指抚摸着我的鬓角时,渐渐开始有了一丝温度。
?
伏君忽叹:“夷光果真美貌,难怪你和无颜皆不舍。”
晋穆轻笑,口吻依旧不善:“天下美貌女子多得是,有何稀奇可言?只是夷光……她对我而言却是天下独有,我自难相舍。”
伏君道:“那无颜……”
“别在我面前提那狐狸。”晋穆冷冷打断。
伏君沉默一会,仍是淡淡开口:“师兄,其实那日无颜和夷光见面未尝不好。若夷光心存不该的埋怨和疑惑而嫁你做夫人,你心能安?她那日和无颜将诸事两相说清,你今后待她真心诚意、qíng深不倦,如此这般坚持,若她能爱上你,那才是真正不可摧毁的qíng感,否则,她的人纵使在你身边,一旦真相浮露后,她的心却必定还是难堪无颜轻轻一击。”
晋穆冷笑:“伏君,那日之事是你安排的吧。”
伏君笑而不言。
晋穆又默了半日,方轻轻叹道:“你话不错,做的更是没错。道理是如此,只是……”他冷冷一哼,而后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凄凉悲怆,听得我心中一阵阵揪疼,“在夷光心中,我错过了一时,便是错过了一生。如今要她变心难比登天,我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去挽留。更何况……”
说到这,晋穆沉吟不语。
伏君也不催促,船舱里一时安静得只闻他二人的呼吸。
“你我幼时同学明师门下,早懂得天下大流分合有势的必然,不论将来谁人一统九州,只消待晋国平了内乱,齐国稳了南梁,不等夏楚挑拨,晋齐之间也必然势锋相对、难以平安而处。夷光虽是女子,但自幼……”晋穆微微一停顿,冷声笑了笑,又继续道,“自幼被她那二哥教导经国策略,行阵兵法,心xing不输天下任何一个男儿。她和我一样,家国的兴盛存亡在心中重于一切,即便她爱上了我,怕也是将来徒增她烦恼痛苦的缘由。纵使我不愿承认,我也知,当初无颜为了她接连放弃楚国王位、齐国王位后,除了那些本不该存在的世俗束缚,他,比我更适合夷光。”
伏君淡淡一笑,声音霰漫似云飘的悄然:“所以,当初你愿放手。”
“是,”晋穆答,手指缠入我的指间,紧紧握住,“九年前,我救了她,离开她,是怕连累她。六年前,我再遇她,喜欢上她,却仍没有开口,她那时快乐得单纯无忧,而我的背负自幼时差点命丧涞水那刻起就已经沉重,她的生活和我绝然不同,我不想破坏。及笄礼上亲眼目睹她的心伤后,三年,我等她心愈,我求婚诚心,却不料她的身边却一直陪着另一个他……半年前,即使她从不承认,但那时她心里有我,她是多么地傻,忍着所有的折磨和苦楚,自欺欺人,以为这样便瞒过了世人千眼,却不知我是如何地了解她。她不忍伤他,只残忍地一次次伤我……所有,只因在她眼中,他不能没有她。当时齐在难在弱,几yù亡国,若我坚持,她必然会答应嫁娶。”
手被他越握越紧,连带着,似乎也紧紧攒住了我的心。
“可我还是相让了。因为那时我就算得将来必有一日,晋齐会对立,若我qiáng留她,她会痛苦……或许会比如今无颜给她的苦还要甚,那种痛,可以将她生生折磨至死。我既爱她,又怎能忍心假言欺骗让她空存希望却到头来徒留无望。”
伏君低低一叹,轻声感慨:“当初那般选择,那如今呢?”
“如今她心中除了无颜唯有无颜,纵使有我,却再不是当初的qíng感。是恩,是愧,还是其他什么,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我仍要娶她,是想给她一个停靠避风的所在,不再受伤,不再孤独,不再一人独自躲着噬舔自己的伤口。你一定想不到我在药居见到她时她的模样,心碎和绝望通通写在脸上,不愿见人的自卑,满身是伤的虚弱,想求却不能的挣扎……然如此,那时她的眼睛里却还是萦绕着一抹盈然的光彩,是希望,是坚持,那个时候,她能活下去,全赖她腹中有他的孩子。”
音落,伏君不再接话,舱里寂寂沉沉,舱外波làng声汩汩流动。风chuī窗动,恍惚中,我竟能听到烛火簌簌飘摇的声音。
我静静落泪,若非眼上罩着丝帛,他一定知道我醒着,他的话,他的qíng,我都已听到,也都已知道。
“孩子没了,我以为她会心死如灰、活不下去,于是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就怕落得一个让我后悔一生的万一。谁知那之后,我却见到了另一个更加勇敢坚qiáng的她,她笑她言,纵使白发,容颜却依然美得惊世难见,诸事看透阔达,聪明懂事得叫人非得爱入骨髓、怜入心坎还嫌不够。那时我想,即便将来晋齐对立,我也还是要拥有她,哪怕与无颜一般让位幼弟,哪怕最后不管朝事与她携手天下,我也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伏君叹息:“不,师兄,你不会的。”
“是,不会,”晋穆平静地接话,轻柔的声音渐渐冷硬下来,“无颜有已经十二岁的无翌,还求得我们师父去金城倾心教导,他只要再等不久就能放心扔下手里的一切带夷光走。我却不行……我那个所谓的幼弟,”晋穆话语淡淡,不察qíng感,“他还未出世,而他的母后与我仇大恨深,实不如无颜身处之境让一切来得水到渠成。”
舱里安静了一会,而后响起脚步声,一股好闻的桃花香气靠近塌旁,似是伏君踱步走来。“师兄,天意如此,这便是命。其他一切你皆可凭你之智、凭你之勇去争去夺去改变,唯有人心、qíng感,你控制不得,qiáng求不得。既已错过,既知不可得,何苦不放手?”
晋穆握紧我的手,轻声:“我会放手。放手之前,我唯求一年回忆,许自己不至于落得一生寂寞无思、回头无望。”
伏君沉默,而后低声道:“放心,师兄心中一切的苦和难,夷光必了然。”
晋穆苦笑:“她不怨我便是大奢之谈,何求了然?”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拂过我的面颊,伏君语带双关:“她是我的病人,我能诊她脉搏,也可读她心事,我说她知,她便知。师兄莫要忘了我jīng通术数,谕桃花知天下,如今又怎会骗你?”
晋穆哼了哼,无奈笑出声。
我心下这才明白,那适才吞入口的药丸原来还有此等作用。
伏君先设局解我和无颜的心结,如今又借我“昏睡”之机诱得晋穆倾诉衷心,让我的心境相较数月数日之前尽是说不出的开朗明白,愁苦散去,心中唯剩空明。
未曾相识,无甚瓜葛旧jiāo,却受他大礼相赠。
君心坦dàng,我心感佩。
?
舱里沉寂。
蓦然,伏君道:“许久不见,今夜可否与我笛箫合奏一番?我有新曲。”
晋穆回绝:“可惜,我却没那心qíng。”
伏君轻轻咳嗽,笑笑:“我的曲乐常有疗人伤痛的妙处,师兄难道不知?如今夷光昏睡未醒,体内毒素和伤……”
“何曲?”晋穆话锋一转,快速打断他后,语气不太自然,“拿来我看看。”
“净心曲。”
竹简翻动声轻微,晋穆沉吟一下:“何时做得这个?为谁净心?”
“我答应了一个人,为她作的曲,教她chuī给另一人听。”
“哦?”
“那人戾气太重,体藏魔xing,需得此曲洗涤心灵。否则,将来终究是苍生受害。”
晋穆默了默,而后道:“心软。多事。”
伏君笑笑不答,只问:“师兄的笛子呢?”
片刻。
伏君声音一反平和而透着微微的惊讶:“宋玉笛?怎会在你手中?”
一只冰凉的手又覆上了我的指尖,轻轻握住。晋穆淡声道:“夷光送我的。怎么?你二哥湑君的宋玉笛难不成还不配你的暖玉箫?”
伏君似是遗憾,口吻淡淡地,言词却大失偏颇:“宋玉笛绝妙千古,今夜比奏注定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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