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倾歌_慕时涵/千叶飞梦【完结】(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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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笑容温和清淡,寡如寒玉。黑衣人与他对视时只觉心头猛跳,头皮狠狠发麻,怯退之心无由生起,手下动作不免慢了半分。

  “找死!”

  一声娇喝自晋襄身边响起,黑衣人眼前一花,一道绚美的彩光如长虹卷来,利落地勾住他手里的长剑。他定神侧首,这才发现那个凤袍端庄的王后居然手持彩鞭,貌美如花的容颜突显三分yīn沉厉色,柔如秋水的眉目间刚毅清冷,鞭下划如雷霆之势,招招狠辣。

  黑衣人心中暗暗晕开一声薄凉的叹息,láng狈应对之时,只道自己命将丧矣。心念刚摇,他虎口一痛,长剑失手飞出,鞭刺利如刀锋般掠过他的脖颈,他闭了双眼,全身肌ròu骤然抽搐。剧痛之后,便是窒息,便是死亡。脚下无力软倒时,他倚着龙撵的玉栏双膝跪地,正对着那个亲手杀他的女子。

  公主,属下完成任务了――

  夷长收鞭,奔回晋襄身旁,着急地摸索他全身:“襄哥哥,你有没有事?”

  晋襄定定地看着夷长慌乱失措的模样,许久不出声。他的眼神黑亮深邃,墨玉般的眼瞳深处闪烁着诡异的寒芒,夷长抬头的刹那,不免一个激灵。

  “襄……”她呢喃。

  晋襄移开目光,神色复杂古怪,瞧向远处的青壁。

  刺客的突然出现让涞水河畔乱作一团,所有的人都围聚到龙撵之侧护驾。无人发现,远处绝壁的yīn影之下,那个瘦弱幼小的孩子,正奋力挣扎在陡然而至的拢天剑芒之下。对杀半日,那网剑光最终汇成了一道肃杀白练,在孩子侧身逃避时,狠狠劈入了他的后背。

  孩子应剑而倒,黑衣人长腿一踢,将他踢入了滚滚长河。殷红的血迹漩涡般渲染着青色的湖水,黑衣人在青石上静默片刻,转身飞离。

  他离开的时候,绝壁大树间飘出一抹淡淡的烟影,不慌不忙地追随其后。

  晋襄冷冷一笑,手指轻轻揉抚着夷长的长发,将她搂入怀中,安慰道:“别担心,我没事。”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奔流不息的涞水,嘴角微抿时,眉宇间闪过一丝决绝的孤寡。

  能活下来,便是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若不能活下来――

  晋襄闭上双眼,心底哀叹:qiáng晋建于他手,亦将毁于他手。

  他紧了手臂,死死勒住了怀中夷长娇柔的腰肢。

  江水冰寒得刺骨,晋穆初掉入河中的微弱知觉被这样的冰寒激得七零八散。背后的痛带着要命的狠毒,却在江水的浸泡下渐渐让他麻木。他抱着不知从何处chuī来的孤枝,瘦弱单薄的身躯在水上慢慢飘浮,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昏迷时生命一丝丝流逝,不知岁月。

  清醒时,他咬着牙,努力睁眼望着前方的茫茫水天,试图从绝境中寻得一丝冲破黑暗的光fèng所在。

  风起cháo涌,他被一波波的水làng无qíng拍打,几度虚弱疲惫得再也不愿坚持时,yù放弃的刹那他却似在昏瞑视线中望到了一双温柔坚定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水意灵动能语,对他说着:孩子,撑住。

  “娘亲……”他低低嘶哑地喊,心底却猛然勃发出生的yù望。娘亲不明不白的死去是他心中从小的桎梏,他活在深宫幽暗处,青苔般生存,无人关心,受尽冷眼。父王的爱和心似乎全在那女人和她的孩子身上,而他,生命微弱卑贱得还不若太掖池旁的一树垂柳,是夏盛还是冬败,没人知晓,没人在意。

  当真是天命如此麽?可又凭什么是他晋穆?

  他惨烈一笑,狠狠摇头,使劲抬起头望向远方,见到那墨沉天色间稀疏的灯火时,他倏然呼出口气。

  天命人为。偏要我死,我便偏要活!

  苍天纵绝,能耐我晋穆何?!

  他抓紧浮木,一股绝然的斗志和信念似火般燃烧着他整个胸膛,他不知怎样有力气发出骇人的嘶声厉喊低啸江面,他不知怎样有力气支持着直到那渔船缓慢地靠近。他只知道,当他的身躯似撕裂般痛得发抖时,有双同样幼小的胳膊自江中将他拉起,抱入了怀中。

  他真正昏死过去时,却是他得救的瞬间

  舱壁清寥,一塌一桌数盏灯火。

  “爹爹,他怎样了?”一个十一二岁的蓝衣少年站在塌旁,看了看卧在榻上那个他刚自江里捞出来的白衣小子。他的背部被人划了那么深那么长的一剑,呼吸已微弱得几乎已不存在,仿佛一不小心,他便魂飞魄散了。

  坐在轮椅中的男子有着和蓝衣少年同样俊美绝世的五官,不同于少年脸上的纯净稚嫩,他的面容淡漠清徐,细长的凤眸间散着淡淡的寒意、深深的愁苦。

  “还死不了,”男子放开晋穆的手腕,吩咐道,“荆儿,去拿你师伯的清玉药丸来。”

  聂荆转身自壁橱里找出药瓶,不待男子再开口,便倒出一粒药丸喂入晋穆口中,又端来一盅温水,喂与晋穆。

  男子伸手在晋穆腰间捏了捏,忽而指间一顿,抽手时,掌心已多出块金玉令牌。

  “晋-穆?”男子低语,长长的睫毛下眼波dàng如潋滟水色。他沉吟片刻,凝望着晋穆的面容,蓦地冷笑开:“好狠的晋襄!好可怜的楼乔。”

  “爹爹认识他?”聂荆奇道。

  男子不答,只冷着脸道:“我今日让你读的书,你都念好了没?”

  聂荆瑟瑟一颤,忙垂首道:“还没。”

  “去念!”

  聂荆不甘不愿地走了。他素来喜欢武刀弄枪,父亲却总是bī着他读那些政策经纶之类的典籍,让他烦恼不已。他走去桌案旁跪坐下,打开一卷竹简,边瞌睡,边默念着前日父亲教他的刀诀。

  男子伸手捋开晋穆脸上的发丝,拿过gān净的丝绢清理着那道长长的伤痕,用药敷过后,纱布包裹起来。他目中一派平静,既不觉不忍也不觉心疼,只微微笑着,自言自语道:“有意思。杀者留qíng,这一剑刺得可不够深呢!” 他洗过手,转着轮椅坐去窗旁,望着江上漆黑迷朦的夜色,心中暗道:无爰,他是楼乔的孩子,你一定不许我见死不救的吧?纵使——

  他回眸又瞧了一眼双眉不再紧皱的晋穆,随后目光又落在对着书卷昏昏yù睡的聂荆身上,深思沉沉。他听着船外的汹涌波涛,叹了一声:这孩子毅力坚忍得叫人可怕,若得以活命,怕必是晋国之福,楚国之灾。

  冷光浮上眉尖时,他却又叹气:罢了,罢了,便算是回报当初楼湛救下自己的那一命之恩吧。

  他仰头靠上轮椅垫背,念及往事,幽幽念了声:“无爰。”心中刹那柔软宁静,风雨刀剑过后的沧桑忧伤仿佛皆随着这声低弱的呼唤烟尘飘散。

  晋穆在浓浓黑雾下悠然飘dàng了不知多久,当耳畔终于响起尘世的声音时,他心跳加快,陡然睁开了眼。耳边江鸥鸣叫,大雁环啸,还有铿然出鞘和铮然入鞘的刀声不绝于耳。他忍痛侧了侧身,朝身边望去。金灿的阳光she入船舱,照在他身旁那个玩着刀的蓝衣少年身上,熠熠夺目。

  少年对着刀,俊面绷得紧紧,脸上有着极度认真严肃的表qíng,即便那把刀在晋穆看来又旧又破,实在是不堪入目。

  少年不知道晋穆醒来,只一次次拔刀,入刀,动作熟练生风,看得晋穆暗暗吃惊。这一刻他倒忘记自己去鬼门关转了一圈还侥幸活在世上时该有的澎湃心qíng,只微微笑赞那少年:“好身手!”

  聂荆最讨厌自己练刀时被人打扰。他放下刀,回头盯着晋穆,神色冷冷地,显是不悦。

  晋穆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咳嗽几声,轻声问: “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是爹爹!”聂荆往他嘴里又塞了一粒清玉药丸,起身跑出舱外,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进来。

  男子身着黑绫,容貌却是晋穆此生从未见过的漂亮。一双风目冰如雪月,悲苦愁色郁郁弥漫其中。

  晋穆咬紧牙关坐直身,在榻上跪下,对着男子拜下去:“多谢先生救命之恩。穆此生必不敢忘。”背部之痛直窜心脉,他却倔犟得不肯倒吸一丝冷气。

  男子指间摩娑着晋穆的玉牌,盯着他看了半日。眼前的这个男孩不过十岁左右,瘦弱纤长的身体仿佛久处冬日寒风中的翠竹,骨劲柔韧,姿容清俊。这般静雅绝俗的容颜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故人。男子轻声道:“你随我走吧。”

  晋穆微愕,赶紧抬头。

  聂荆斜睨着晋穆,神色间也露出一些讶异和一丝细小到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兴奋。

  晋穆的视线不留痕迹地瞥过男子手里的玉牌,仰头笑道:“不,多谢先生有意收留的恩qíng。穆有父母,有家,我该回去那个我生来该生存的地方。”

  男子望着他,眸子半眯,抬手将玉牌放入怀中。他不再多说,自己转动轮椅背过身去,琢磨着书案上昨夜起风时搁下的棋盘,沉思不语。

  “黑子,行四九路。”一声细微的声音轻轻飘起,男子一愣,即而两指捏住一粒黑子,落入棋盘。

  男子凝视着棋局,淡淡叹了一声。

  “你要去哪里?”

  晋穆想了一想,道:“武城。先生呢?”

  “与你同路。”

  武城位在涞水尽头,与东齐的国脉泗水相接。武城也是晋国的南番屏障,借靠帝丘之高险,制肘楚丘之锋芒。

  渔船轻摆,至渡口,晋穆站在甲板上远远望见了那个他本没有想到如此快速便可以见到的人。

  晚霞挟带暮辉,青山绿水间,岸上那个高大威武的老者沉稳如静岩。只一个人,就带着吞吐日月的豪迈雄风。

  “阿公!”

  聂荆扶着晋穆下了渔船,老者向前迈了一步,地撼动摇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晋穆的心中,轻易地粉碎了他一路伪饰的坚qiáng。

  老者重重地将他揽入怀里,手臂碰到晋穆背上的伤时,他小脸煞白,却依旧未哼一声。

  聂荆回身去接自己的父亲。男子的轮椅靠近老者身前时,他低低颔首,道:“英桓子见过楼将军。”

  楼湛未作寒暄,横臂抱过晋穆背在身上,淡淡道:“多谢小兄弟提前告知。你师兄现在寒舍歇息,正等着你前去一聚。”

  他大步踏风,背却稳定如坚石,给了晋穆前所未有的心安。

  这日的霞辉仿佛带了炙日的遗温,照得晋穆周身发暖。他用细小的手臂围住楼湛的脖颈,在他耳边低低呼唤:“阿公,阿公,阿公……”

  这声音里没有委屈,没有怯懦,只有说不尽的欢喜和希望,却听得老人沙场焊铸五十年已然坚硬如铁的心头微微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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