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一泓,波澜不惊。果然不愧是一国君主,年纪虽轻,道行却深。
我正打量揣摩时,谁知那夏惠公竟猛地转过脸来望向我。剑眉紧拧时,他的唇角却难得地一扬。
他很少笑,一旦笑起来容颜美若雪莲将倾,虽那笑容意味深长得让人隐隐害怕,却不知怎地让我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牵引。仿佛我已认识他很久的亲切。
我呆了一会,许久才醒悟过来拍拍自己的脑袋,暗道:胡想什么呢,那分明是你从未见过的人。
他瞧见我的举动,不禁眸光一怔,微笑着移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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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览和妍女的婚典已在上午完成,晚上的宫宴,不过是为庆贺新婚之喜而设。只见他们跪拜行礼后,便被礼官领去坐在金銮之下、众席之上的居中席位。
晋有旧俗,酒宴上,新妇必须给自己的夫君斟酒三杯。当妍女羞红了脸低头倒酒时,夜览冰冷了许久的面色终于慢慢融解。仰头饮酒三杯后,在众人关心注视的眼光下,他也不禁双颊飞红,清俊的面庞上顿时添上了几分今夜早该出现的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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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酒过三巡,殿间歌舞再起。
欢闹喜庆的鼓乐声中,此时的气氛显得很是和谐。刚才新人露面时异乎寻常的紧张,还有两个不请自到的人在席宴上的别扭仿佛都被遗忘在了一旁。
我的心qíng也受到了感染,忍不住一开心又多喝了两杯酒,等到头开始犯晕时再搁下杯子才发现为时已晚。
扬手向宫娥要了一杯醒酒茶,饮完后我揉了揉眼睛,却发现眼前无颜的面容依然虚幻如梦、极不清晰。
“二哥……不行了,我得出去走走chuī一chuī冷风。”我扯了扯无颜的衣袖,嘴里喃喃一声后,腿下用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无颜伸臂扶住我,担忧:“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舌尖打结,拒绝起来倒利索。
无颜皱了眉,身形一动,似要站起。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此时虽有些醉,手下力气却比平时还大。眼看着他被我按得动弹不得拧眉无奈的样子,我不由得吃吃一笑,绕指点着殿间的舞婢,道:“二哥不要走,在这里……慢慢地欣赏美色。”
言罢,不等他再出声,我就已转身混在来往穿梭殿间众多的宫娥中出了兴庆宫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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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殿时还是烟霞漫天,出殿时夜幕暗沉,圆月孤独。
初冬的夜风凉得刺骨,几阵风拂上面庞时,酒意是很容易散,但逐渐清醒的脑袋却也因此痛得厉害。
我沿着走廊走到殿侧的僻静角落,撩起长袍坐在冰凉的玉阶上,屈了膝,弯臂紧紧抱住头。
此处是安静,人影不见一个,只是兴庆宫热闹的鼓乐声依然不离于耳,依稀中,暗杂人们的欢声笑语。吵得我的头愈发地疼。
我松了抱住头的胳膊正要伸手捂住耳朵时,手腕却被一人轻巧地给握住。
我吃惊地回过头,迎眸对上的是那张在粲然月光下溢彩流光的金色面具。
“见过公子穆。”我笑了笑,微一颌首,勉qiáng让自己无视心中一见他便生的恼火。
他看着我,明亮的眼中笑意深藏:“gān什么离席出殿?难不成醉了,出来醒酒的?”
“你人不笨,猜得很对。”我扬眉一笑,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腕,示意让他放开。
他眸间光芒一闪,盯着我瞧了半响后,随即了悟似地点点头,手指迅速松开了我的手腕,转过头去,静静地,不再言语。
“半年之后,愿嫁过来吗?”许久,他轻轻一句打破沉默。
我闻言一愣,扭过头瞧着他,忘记尴尬和羞涩,只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眸,不明白他说这话时语气下的悲伤和疼惜。
他回头,薄唇微微一勾,手指伸来摸了摸我的鬓角,柔声:“夷光,晋穆夫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咬唇不语,垂下眼眸。
他正经起来的模样,倒叫我手足无措。
“不过你不嫁也得嫁,我定要娶你做我的夫人。”他又笑,朗声放肆,听得我抵触之心又起。
我抬头,微笑:“世间之事,可不是公子说如何便可如何的。”
他靠近过来,眸子贴近我眼前,亲软的呼吸一下下直扑我的面庞,声音低低地:“可是我俩的婚事你也答应了,不是吗?”
我侧脸避开,冷道:“答应后,也可反悔。不要忘了我是小女子,可不是什么君子。”
他垂手用五指缠住我的指尖,笑意轻轻:“你以为我拉住了你,还会让你逃开?”
我甩手挣脱,站起身,冷冷望着他,不言。
他弹弹长袍起身,又拉住我,道:“出来太久难免不好,回宴吧。”
我一哼,yù缩手。
他却拉住不放。
“你……”我笑意凉凉,盯住他,讽道,“这般回去,公子不怕绛蓉公主见到生事?”
“啊!”他低低一笑,随即转身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口中道,“怕她作甚么?”
我一笑,戏谑:“你可是人家的晨哥哥啊,怎地会不怕?”
面具下的那张脸,祸水十分,我想,我一定猜对了。
晋穆闻言脚下一滞,回眸看着我,目色微微暗了下去,眸底幽色流淌。半日,他方轻轻勾了唇,叹道:“早知你聪明。”
“不然你还会要娶我?”我凝眸一笑,慢慢扳开他的手指,拂了拂衣袖,转身离去。
身后,那人僵住。
回到席位,殿间气氛已然不对。
歌舞已散,鼓乐声歇,环绕在席的美妆宫娥皆退至了殿侧,一个个噤声瑟瑟的模样。而席间诸人也大都低下了头,闲谈笑语一时消无。
能将众人骇成如此的,定是晋襄公。
我转眸看着无颜,却见他依旧神qíng自在地饮着酒,脸上的笑容愈发地看似漫不经心。只是他越是如此不在意的模样,越是说明他此时脑中盘旋思索的问题之多。
果不然,不过一瞬的功夫,他突地止杯唇边,眸间一暗,轻轻地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举动,我心里只能是更加地糊涂,然而殿间安寂地落针可闻,此刻并不是开口问话的时候。我移开视线,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有威能摄满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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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襄公看上去不像盛怒之下的样子,反而在他书生气的脸上还隐含着三分笑意。倒是坐他身边的姑姑,不知为何而寒了眸,冷了脸,看向殿间一人时,神色相当不满。
她看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楚公子凡羽。
诺大的兴庆宫里今夜摆席上千,满满在座的宾客中,他是唯一站着的一个。
一人独立,实在是扎眼而又突兀。尤其是,那人脸上还带着嗤然挑衅、毫不以为然的笑意。
我转眸思索,悄然失笑:早知道公子凡羽是个既罔顾礼法而又耐不住xing子的人,战场上的他是个横行无忌难遇敌手、当之无愧的英杰,除此之外,似乎无论到哪里他都会是少了一根筋的模样。
正如眼前。这在他国宫廷以一人“单挑”数千人的勇气,放眼天下,也唯有他能做得出。
正自琢磨时,耳畔却忽闻姑姑的声音。
“齐大非偶之事已去三年,如今楚公子非要在众目睽睽下再次提及,不觉失了厚道麽?”姑姑的话柔中带针,刺的不是我,却也让我听得惊出一声冷汗。
闹了半天,竟是为了我?!
只是怎么就莫名其妙、无缘无故牵扯到我身上来了?
我拧了眉,不解地望着无颜。他勾唇一笑,眸子瞥向我时,神色间略微有些无奈。
既从他这里看不出什么,我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再次看去殿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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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的话对我有影响,对公子凡羽却没有丁点作用。
只听他大笑不已,朗声道:“王后请别见怪。我只是说南宫于我的重要,正如齐国夷光公主于公子穆。夷光公主三年前因‘齐大非偶’的传言而失美名于天下,但公子穆却并不介意,三年后依然派使前去求婚,足见其诚心真意。
而我也是如此。昔日夏宣公在位时曾与我父王为我和夏国南宫公主定过婚约,那么纵使她不在夏国宫廷四年,不当夏国公主四年,我也依然当她是我未婚的妻子,此约不毁。如今好不容易在晋庭遇到了传言中曾带她离开的夏国公子意,我为了我的未婚妻子,自然要向他问个明白。”
这一段话看似张驰有度,有理有据,但这闻所未闻的对比却听得我好气又好笑。公子穆待我,哪里曾有半分相敬如宾的真心?
还有凡羽与南宫……
我斜眸看了看当中而坐的夜览,不禁暗暗心忧。
现在看来,今夜的宫宴注定不能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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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览的面色清冷如素,睨眼看向凡羽时,目中寒芒微动。
南宫的失踪是他的死xué,岂能容人当众提及,尤其是公子凡羽这样的论调。
“放肆!本宫说过,这殿间没有什么夏国公子意。”姑姑厉声一喝,唬得那些悄悄抬头观望殿间形势的宾客们又赶紧低下头去。
凡羽不答,只低眸望着夜览笑,口中道:“君王之言,一诺九鼎。如若晋王能当众说一句今夜宫宴上没有夏国公子意,此事便罢,我还愿马上以晚辈身份向王后赔罪。”
他这么一说,殿里有些胆子稍微大一点的,又开始忍不住拿眼偷偷地瞥向夜览。
看他们疑惑的眼光,想来是从不知夜览真正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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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览儿,不得无礼,坐下!”殿间突地响起一声清和的低喝,语音淡而哑,但威仪凛凛,震得我也恍回了神。
回头望去,只见夜览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正与凡羽对峙着,深湛的目光似夜揉碎眸中。
晋襄公既然发话,夜览怔了怔,半响后,只得胀红了脸悻悻坐回原位。
眼见夜览落座,晋襄公招来内侍嘱咐几句后,殿间随即有刺耳的声音高高呼起:“所有宾客请移驾风清宫另行宫宴,宫宴由太子望主持。其余诸国公子、绛蓉公主、以及夜驸马的两位朋友请暂且留下!”
夜驸马的两位朋友?莫不是说我与无颜?
我回眸和无颜对视一眼后,两人皆不由自主地摇头笑了笑。
我的笑有点涩,无颜的笑很是无谓。
我笑原来自己早在别人的算计掌控中,却不知无颜笑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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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宫娥、内侍、舞婢数千人在片刻内鱼贯而出,转瞬间,满殿空旷,唯剩下了十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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