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睛望着我,彻黑如夜的眸中无言诉说着什么,可心冷如死的我看不明白。我只知道他口中说出的话,让我魂伤心恸。
“梁国弱小。齐大,非偶。”他开口,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不仅是我,在座的所有的宾客都听得一字不漏。
我怒极反笑,宋玉笛被我一气掷飞,笛身遇到金筑的石柱时,横腰而断。
而我刚松开玉笛的手,也由他俊雅的面庞上一滑而过,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红印。
殿中诸人惊呆。或许他们从不知,向来温顺美丽的齐国夷女,竟出了如我这般泼辣蛮横的公主。
“既如此,便罢了。”
我咬唇冷笑,回头对着王叔拜了拜,双手提起裙摆,转身匆匆穿过了大殿,逃离般回到自己的寝殿。
从此,“齐大非偶”扬名天下。
我,便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悍女。
无人敢再提亲。
整整三月,我将自己藏身在深宫幽静处,谁人不见。除了自幼伴着我的爰姑。
那些个不分昼夜的日子阿,是爰姑一遍遍抚着我的肩,搂着我,低声吟唱着那些齐女喜爱的柔软悠绵的曲调。一声声,一句句,带走了我满心的失落和伤感。
当我鼓足了勇气再开殿门时,入眼的第一人,却是我那个一身银甲重凯的二哥无颜。
他的容貌依然俊美无度,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甚至还透着淡淡的青色。
“有战事?”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重重点头,面色刚毅,漂亮得惊人的细长凤眼中眸光微闪,仍透着对我的不放心。我知道,自小到大,他最是疼我。
心中蓦地一阵冲动,我突地伸指拉住他的手,求道:“二哥,带夷光去战场可好?夷光不愿再待在这宫阙高墙中了。”
他眉尖一拧,本能地想摇头不答应。
头刚撇向一边,他又迅速扯回。
“我带你去战场。”他微笑,清凉的语音下,字字坚定。
我咬咬唇,软声:“多谢二哥。”
那场战争阿……
我一去,便是三年。
三年,总归会让人忘记很多事。
比如,齐大非偶。
我没想到,三年后,居然有人还敢来向王叔求亲。
那个丑面才绝的公子穆……
夜郎自大
金戟台。
初秋的阳光照在无苏那身绣龙描金的滚边踞纹长袍上,耀出一袭夺目光泽。昔日懦弱温和的大哥无苏,此刻被罩在这层昀昀光华中,看上去竟有了几分帝君的从容霸气。一如我看了十多年,那个高高在上、威严却又不乏仁慈的王叔。
无苏笑看着无颜与我沿着那大红织锦拾阶而上,抬手自身后内侍捧着的托盘中取过明huáng长卷,淡声温和:“公子无颜,公主夷光听封接旨。”
铠甲晃dàng一响,我与无颜齐齐单膝跪地。
圣旨上的芸芸尔尔,洋洒过千言,我听过便罢。毕竟对于一个公主而言,赐封只是多少多少珠宝,多少多少仪仗的事。二哥无颜因功被封豫侯,从此统掌齐国的兵马大权。
虽该端肃着低头垂眸听封,我却依然忍不住扭头看着无颜,欣慰笑笑。
秋阳下,他的侧脸弧度完美,纤长的睫毛忽闪在细细金芒中,使他刚毅的面庞多出了些许柔和。三年过去,原来一直伴在我身边的公子无颜,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如玉雕刻的风流少年。
他黑了,瘦了,五官经由战火的洗礼而如刀劈斧啄过般的清冷坚毅。长眉入鬓,凤眼飞扬,眼前的他依然俊美,带着阳刚之气,透着疏狂之态,奇伟如天神。
我望着他,想起战场上他无数次的一马当先、冲锋陷阵,想起半年前他受伤染病后的生命垂危,一时出了神……
“无颜,接旨吧。”无苏的声音轻轻回dàng在头顶上方,他的嗓音,一如往昔的清凉如水,让人听不出任何qíng感。
无颜举手接过,恭敬谢恩。
我与他叩首三遍后,方舒了口气,起身站直。
无苏望望他,再转眸望望我,眯眼轻笑,手指拍上无颜的盔甲,道:“二弟,辛苦了。还有夷光……”
“大哥。恭喜你。”我拢指握住腰侧的佩剑,嘻嘻一笑,道出一句看似没来由的话。
无苏果然一愣,不明所以:“孤有何可恭喜的?”
我抿唇微笑,凑近他,耳语:“听说夷光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侄儿,不知是也不是?”
无苏淡淡一笑,点点头,神qíng间颇有自得与欣慰。
“回宫吧,父王与诸臣正等着你们庆功开宴呢。”他一手揽住一个,挽着我和二哥缓缓走下金戟台。
我抬眸瞥了眼不远处的朱墙碧瓦,那严严重重的宫门,那飞檐连甍的宫阙,看得我胸口一闷。
终于,我还是回来了。
疏月殿外,爰姑领着众人静静候在那边。
我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视线内时,原本还叽喳闹腾的人群倏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我,眸光发亮,脸上犹是入梦般的迷糊不醒。
“公主?”不知是谁轻声呢喃了一声,一言虽低,却唤醒了呆立的众人。
“公主……”他们团团围了上来,如从未相识般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个彻底。
我揉眉笑了笑,伸手将头顶的凤盔摘下抱在怀中,锦带掉落,长发披散飞扬,再一次,我感觉到女儿身时心底的柔软。
爰姑站在殿门旁,静默不动。
她的身子不着痕迹地在摇晃,好似站不稳的颤微。
我含笑走上前,拈指夹起一缕长发,皱眉苦恼:“怎么办,爰姑,今后又要麻烦你天天给我拢髻了呢。”
岂料我话音刚落,她竟轻声呜咽起来,泪水滴落不断。
我慌忙将怀中凤盔jiāo给旁人,伸臂抱住她,手指揉抚着她的背,像从前她安慰我般来劝慰她。
“爰姑,夷光回来了啊。哭了作甚么?”
潸然中,听到她忍泪吸气的声音。爰姑站直了身,双手握住我的上臂,因流泪而泛红的眸子望着我,带着我已久违的慈爱。
“老奴这是……喜极了。公主勿怪。”她柔声解释着,眼角泪光犹闪,这让她那张看起来并不显苍老的美丽容颜愈发显得娇柔动人。
世间宠我的人很多,敬我的人更多,然而真心怜我惜我的,唯有爰姑一人。
孩提时,我依在她的怀中长大;长大后,我赖着她的温暖不舍。生母已逝,十八年来,是她给予我人间最难忘的母爱。
“爰姑。夷光再不会离开你了。”我开口,说得信誓旦旦。
爰姑怔了怔,随即泪又倏倏而落……
我好笑叹气,伸指拭去她满面的湿润。
沐浴后,我换了拽地长裙斜靠在窗旁软塌上。
三年不着裙裳,此刻穿上身,那绵绵软软的丝帛触得我浑身不自在。爰姑在身后一遍遍地梳着我的发,小心翼翼下,指尖流连诸般。
“公主,你想梳个什么发髻?”沉默许久后,她突地开口问我。
却问得我一愣。
及笄后,我只梳过一次高髻,那便是及笄那日礼成时王后亲自为我绾好的朝凤髻。那之后的三月,我躲在疏月殿里,终日披散长发,根本不知打扮爱美。
再接着的三年军旅生涯,营帐中,战场上,我都是以男儿身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心念微摇,语塞,一时失神。
爰姑似也知自己问错了话,她叹息一声,涩语:“公主,老奴给你梳个王后生前最爱的发髻吧。”
她口中的王后,自是我已逝的母后。
我自嘲一笑,只得点头。
窗外的桂子开得正香,清甜之气缕缕入鼻。偶尔微风chuī过,揉碎点点金huáng,万千花蕊应风簌簌而落。
玉瘦檀轻,容华淡伫。眼前的桂花倒是令我记起一人容颜。
我想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开口问爰姑:“两天后便是夷姜的大婚?”
身后人手下动作明显一顿。
爰姑轻语幽幽:“是。夷姜公主,和梁公子湑君。王上给晋、夏、梁国都发了观礼国书,唯有如今与齐国jiāo恶的楚国不在邀请之列。”
我轻轻“嗯”了一声,缄默。
“公主,凡事不可qiáng求。你是天下最美最好心的公主,将来一定会觅得真心待你的如意郎君的……”爰姑一边绕指拢上发丝,一边有意无意的软语劝慰。
多年来没再听她唠叨,再次听时,感觉温馨而又美好。
我噗哧一笑,摇摇头,道:“如意郎君?如意郎君……如今还真有一个……爰姑,知道麽,晋国公子穆派使向我求婚。”
“公子穆?”爰姑不由得抬高了音,语调有些失常,“就是那个十五封相,十八以寡胜多、消灭了北胡军队的公子穆?”
“正是,”我微笑着,不以为意地再补充一句,“正是那个貌丑天下,才冠天下的公子穆。”
“那公主是嫁,还是不嫁?”爰姑声音轻得有些发抖。
我抿抿唇,不置可否。
爰姑不再问,只是细心地帮我掖好颈边垂落的发丝。
我抬了眼眸,瞅着天边的浩渺云霞,脸上笑容悄悄褪去,一时费思。
发髻刚刚梳好,耳边便闻珠玉声响,有人不经通报便掀帘进来。
宫廷中,能自由出入疏月殿的人还不多。
“三姐!”来人喊我,声音清脆稚嫩,童音未散。
我懒懒地瞥眼看了看,入眼的却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幼童,八九岁的模样,华服锦袍,小小年纪气度也自不凡。我狐疑着仔细瞄了几眼,还是认不出来人是谁。
“老奴见过无翌公子。”爰姑屈膝一拜,既是行礼,也是提点我。
“原来是无翌,”我笑言,手抚上了无翌的小小发髻,感叹,“三年未见,阿姐竟不知我家无翌竟也长这么高了,该责。”
的确,三年前我随军离开时,他才五岁,和如今的模样虽有相似,但变化的,却是更多。
无翌弯唇一笑,也不答话,只望着我,亮亮的眸子似水纯澈,充满着好奇和探究。
“看什么?”我微蹙了眉,奇怪他脸上的认真。
“三年未见,无翌不知我家阿姐竟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也没变。”他嘻嘻一笑,学着我的话,小手伸来摸摸我的发髻,口吻老气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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