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殿的刹那,我忍不住侧眸看了看,却见爰姑失神落魄地,瘫坐在木椅中。
我叹了口气,转身撩开了珠帘。
出疏月殿时,夜幕已沉沉。寂寥高远的天边独挂着一轮残月,星子异常稀少。秋风本凉,更何况是在夜间。身上穿着的丝罗细纱根本挡不住这直透人心的寒意,我禁不住一个寒噤,冰凉的手指抚摸着同样冰凉的手臂。
背上忽然一暖,我回头看了看,却见爰姑给我披上了一件描金绣凤的绯色斗篷。她踟躇站在我背后,一向贞静的容颜间处处流露着那些说不清的复杂qíng绪。
我心中一动,开口笑道:“爰姑,我此刻去两仪宫见王叔。你要不要随我同去?”
“好。老奴随公主去。”她轻声应着,清丽的面庞随着那一浅浅的低头而瞬间黯淡下去,灿白月光洒在她的鬓角高髻上,颜色清冷。
我详装着一切皆不知,嘻嘻一笑想要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时,手刚伸向前却又僵硬收回。三年不见,我才发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爰姑,竟是生生地矮了我这么多。
原来,我早不是那个依在她怀中撒娇玩闹的小女孩了。
“那走吧。”我微笑,转身先行。
手指不自觉地挥过浓香正盛的桂子,沾了一腕冷香后,还狠心糟蹋了那些簌簌落满地的细碎金huáng。
落花虽败,余香不绝。
两仪宫。
我进来时,诺大的宫殿里唯有王叔一人,他俯身案上看着一卷竹简,眉宇微拧,神qíng认真。
宫灯依然盏盏,次第jiāo错着,烛火摇曳成辉,照着金筑的墙壁、明huáng色烟罗,映着脚下处处雕着盛莲yù放的青玉地砖,满殿的堂皇奢华衬着他一人的身影,此时倒叫人看不出究竟是君王之威,还是君王之寡了。
“夷光见过王叔。”
我上前轻呼一声,本该双膝着地行宫礼的,我却鬼使神差地单膝跪地行了军人之礼。
迤地长裙,女儿之身,环佩敲响时,我也觉出了自己这个礼行得不伦不类地叫人好生尴尬。
然而王叔却丝毫不在意。耳中只闻他长声大笑,语气颇为欢喜:“起来吧。三年不见,寡人的夷光必定是将爰姑十几年来好不容易教你的那些礼节给尽数忘了吧?”
我脸颊一红,站起身来,轻声哼了哼:“夷光知错。”
“寡人的夷光,何错之有呢?你且上前来。”王叔收住笑声,凝眸仔细瞧了瞧我,声音倏地轻柔下来。
我依言行到龙案前,想了想,还是裣衽再行了一礼:“昨日宫宴上夷光酒醉失仪,请王叔莫怪。”
王叔摇摇头,好笑地呼出一口气,也不答话,只伸指揉揉额角,看上去颇是头疼。
“王叔……是不是在为夷光的事烦忧?”我心神一敛,蹙眉问他。
王叔,身为君王,我自然不敢妄度圣意。只是在我面前,他并不是威严刚毅得失去了仁厚的神化君王,他xingqíng温和,常是有着煦若chūn风的融融笑意,令人心存敬畏的同时,更愿意与他亲近。
父王去逝时我不过还是个小小幼婴,十八年来,王叔对我有着不懈不弃的照顾眷待。也许对我而言,在他给了我期翼父爱的听时,也成了我心目中的父王。
王叔低眉看了案上竹卷半响,再抬头时,笑容殷殷:“晋公子穆派使臣夜览来齐求联姻。无颜想必已和你说过了,寡人如今想听听你的意见。”
果然是这事。
我淡然一笑,答他:“夷光没有意见。”
王叔瞪眼看着我,温华的眸子一时jīng光微闪。
“王叔说嫁,夷光便嫁。”我补充道。
王叔显是没料到我有如此慡快,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唇边轻轻抿起,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愣了片刻,涩声开了口,却是左顾言它:“齐楚三年恶战,饶是蔡丘收回,但我国的军队已困乏不堪,而且这三年的战争,也消耗了不少先祖敛蓄下的国力财富。你在军队三年,也该知道,我们齐国并非是善战好勇的国家,比不上晓勇能战的楚国军队,所以,虽然我们是收回了蔡丘,看似胜了,实还没胜。若是此时能结jiāo晋国这般的姻亲,或许……”
他停下话锋,眉间不豫且为难。
心中咯噔跳了跳,似是漏走了某些不明却又异样的疼痛,等到如今我正面问题时,整个人倒是轻松下来。
“夷光愿嫁。”我的声音虽轻,却字字有力,字字诚恳。
王叔瞧着我,笑得温和。这样的笑容,最容易迷惑他人,也最容易掩藏好心中所有的心绪。这样的笑容,出现在君王的脸上,便是让臣下肝脑涂地也要一酬报伯乐的知遇之恩。
偏偏见惯了王叔这般笑容的我,却是个例外。
我俯身弯腰,请奏道:“夷光虽愿嫁,但夷光想请王叔赐个殊恩。”
王叔笑颜逐开,道:“你先说来听听。”
“夷光想半年后再嫁。而且这半年的时间,夷光想出宫另住。还请王叔赐准。”
王叔沉吟一下,皱了眉:“此事倒不难。你是可以出宫,只是住在哪里……”
“夷光斗胆,夷光想借住王叔继位之前建在金城城郊的前邸。”
言罢,我抬眸,定睛瞧着王叔,弯唇浅笑。
王叔的眸子里却似顿时蒙上了一层薄雾,所有的眼神倏地模糊成了一片。我只见他轻笑着,缓缓点头。
月下赠笛
辞别王叔后,两仪宫外,爰姑正等得心焦。
只见她十指jiāo叉握在胸前,用力到指节已露出了森森白骨的颜色。她愣愣地瞧着殿门的方向,明亮烛火透着靡丽丝绫的灯罩she出了艳丽光芒,一束一束映在青衣青裙爰姑的面庞上,竟丝毫抵不去她脸上的苍白。
我从殿门出来时,她却依然呆立着,痴痴看向我,一动不动。
“公主答应王上了……”她呢喃开口,嗓音微哑,眸光四散,似是迷茫,也挣扎。
我心知她听到了我和王叔的谈话,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上前走了几步靠近她,念道:“爰姑。”我轻声笑笑,手指伸向前,想要握住她的手。
指尖刚触上她冰凉肌肤的瞬间,她却倏地身子一颤,后退一步。
我惊讶地望着她,面色一僵。
爰姑呆了呆,茫然的眸底忽地划过一丝怯懦。片刻后,她弯下了腰,裣衽低头,眉眼寂寂,口中言道:“老奴恭喜公主觅得如意郎君。公主放心,您刚才的问题老奴想好了,日后只要公主在哪,老奴便在哪。此生此世,绝不离弃!”
我定睛瞧着她,一时无语缄默,心中更是涌上千万股说不清的滋味。
然而这只是一时,未过半响,我又笑颜嫣然。
“爰姑,你先回疏月殿,我还有事要去找二哥。”言罢,也不等她答话,我便转了身,快步离开。
过了许久,我才恍惚听到那一声长长而又倦淡的叹息。
叹息中的哀愁,直能听到人心底里去,让人隐隐恻然。
我旋即加快了脚下步伐,疾行如风。
后日便是湑君和夷姜的婚事,整座宫殿都铺迤在大红绫绸下,处处洋溢着欢喜的气氛。此刻虽是深夜,可是长灯高照,衬得那既雍容又妖艳的喜气红色竟是愈发地殷红似血,瑰丽得叫人觉得刺眼。远处歌坊依稀飘来几缕鼓乐声,细听下,却也是欢快缠绵的喜乐。
齐梁联姻,大概众人皆喜吧。
唯独我,却是被遗忘在了这重重宫阙中。齐国宫廷的人们一定都忘记了,他们的夷光公主在三年前曾受的耻rǔ;或许也有人记得……但记得又如何,除了暗自唏嘘外,也只能暗自嗤笑了吧。
或者还如我。会暗自伤神。
由两仪宫去无颜的长庆殿,必须先经过太子无苏的东宫。我记起那人的芜兰殿正在东宫之侧,于是想了想,还是避开了东宫,绕道而行。
可是我忘了,绕过东宫的那条路,须得穿过那片宽广似谜的枫叶林。
我更忘记了,那个枫叶林,每一次走我都会迷路,而每一次我迷路时,只有一个人能找到我,也只有他会领着我,慢慢地,走出那片似火的红海……
湑君……
一入枫林,我就懵了。
我无措地望着眼前千树尽枯的诺大枫林,震惊得脚步再也移不动。郁郁夜色下,那些肆意张扬的枯竭枝丫,那些疏影横斜间稀漏洒地的凌乱清光,瞧得我喃喃不能言语。
“怎么会……怎么会……”
只是三年。三年过去,昔日秋风下赤红似火的枫叶林怎会颓败至此?
一瞬间,我只感觉夜凉如水,初秋的寒气穿透绵软的斗篷,钻入丝薄的纱衣,冻得我手脚冰凉,全身瑟瑟。
“相思令人老,相思枫树枯。”温和清冽的语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淡淡的愁,淡淡的哀,淡淡的芙蓉清香缠入鼻息。
我闻言愣了愣,醒悟过来说话人是谁后,本那地转过身,抬腿便要离开。
雪衫宽袖遮眼,他却伸臂将我拦下。
“夷光……”湑君叹息一声,轻轻唤着我的名字。他的声音还是那般地低沉那般地忧伤,带着生怕吓着我逃离躲开的诸般小心。
心莫名地一跳,一股奇妙的颤栗由心底流转周身。我闭眼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深深呼出一口气后,手指在袖中握成拳,我这才想起抬头看着他。
“多年不见,公子风采依旧。”我挑眉淡笑,潇洒得宛若经年岁月的痛已成了去无痕的风。
月光下,他的面庞依然俊秀,只是肤色白皙得有些不正常,微微泛着青。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我,良久才开了口:“夷光,我知道,或许你今生都不会原谅我……”
“是。不会原谅,”我截住他的话,笑魇自若,“虽不会原谅,但我迟早会忘记。所以你也不必太负疚。”
“忘记?”他喃喃一声,璀璨如宝石的眸底似掠过几许痛苦,“我qíng愿你怨我一生,恨入骨髓,但求你也不要忘记。”
怨他一生?恨入骨髓?却不许我忘记?……难道这便是他当初拒绝我的用意?
我呆了很久,忍了再忍,好不容易将胸中yù爆发的怒火勉qiáng压下。我睨眼瞅着他,半日,方淡淡一笑:“你以为,你值得?”
他闻言脸色大变,眸光倏然暗沉无色,素来充盈于他眉宇间的如仙俊逸也随之消散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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