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喝药?
我蹙眉,走上前伸手摸了摸药碗的温度。
还好,不曾凉。
为了不吵醒豪姬,我蹑步走至塌旁,在塌上坐下后,伸臂抱起了昏睡不醒的无颜,让他在我怀里依好。“无颜,喝药了。”我附着他耳边轻声道,垂手拿起药碗,送到他唇边。
薄唇紧抿着,毫无听话喝药的打算。
“觉得一下子喝太多了?那就一点一点喝,好不好?”我轻笑,一边低语自言,一边拿了银勺盛了药汁再次送到他唇边。
勺子轻易地塞入了他的唇间,只是才刚倾斜了一点,唇角就有黑色药汁流淌。
我叹气,只得暂时放下药碗,拿手擦他的脸。
想起南宫给聂荆喂药时也是如此模样,可人家却偏偏能喂得顺顺利利,我却就喂得这么艰难。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我想了想,面色突地一红,心道:莫非……还要像昨夜那么喂他?
犹豫片刻后,眼光小心地瞥了瞥一旁仿若已沉睡酣然的豪姬,我低头,拿起药碗抿了一口,俯面将唇贴上无颜的嘴角。
刚刚吻开他的唇,身边就有人肆无忌惮地大笑,笑声得意而又妩媚,微微夹着一丝戏谑:“哈!好个兄妹qíng深啊!”
我闻声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离开无颜的脸,喉间陡地一噎,居然把口中的药一下子吞了下去。
药喝得太急又太猛,我抚着胸口,顿时咳嗽不停。
豪姬伸手拍我的后背,凝眸嘻笑恣意,神qíng却怜惜:“早日知道了他的心意不就不用多受苦了麽?”
我脸红,装作不知:“胡说什么。”
豪姬瞪眼,手指轻轻一勾滑过我的鼻尖,笑道:“还抵赖?难不成刚才我看花了眼?明明对他那么在意,还那么亲密。”
我将药碗放回案几上,在她这般明亮而又欢喜的眼神注视下,不知怎地,我居然有种仿佛是对着母亲诉说自己的秘密心事般的害羞和喜悦,甚至还有,一点隐隐的紧张。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意,笑道:“紧张什么?反正你们不是亲兄妹,我不会笑话你的,只会祝福你。”
心中一惊,我讶异抬头,盯着她看:“这件事你也知道?”
豪姬不答,扬眸一笑移开话锋,问我:“怎地东方莫那小子还不回来?你究竟把他派去哪了?”
东方莫那小子?
我汗颜,虽说心中早知道豪姬辈分极高,但听有人用这么无谓轻松的口吻道出我那素来骄傲狂诞的师父名讳时,不禁觉得浑身别扭,更何况这么称呼东方莫的,不是别人,而是看上去如此年轻的豪姬。
于是我低头,无视她美丽的容颜,仅看着她垂落在腰侧的银发把她想象成一个白发苍苍的婆婆,口中笑道:“师父去夏国凤翔城了。豪姬你认识他?”
豪姬笑,不以为意:“我倒是不想认识那臭小子,不过可惜,我是他姑姑,生来注定的相识,烦心!……你让他去凤翔城,是不是为了帮你王叔和无颜去求药?”
又是一个猜对一半的。
但这一次我只管点头,声色不动。
豪姬拍手站起来,垂眸看我,笑道:“你既忙完事了,那就由你照顾他了。我去两仪宫看看庄公的qíng况。”
“好。”我应声,动了身子准备放下怀里的无颜送她。
她伸手按住我的肩,忙道:“别乱动了,躺在你怀里的可是重患。”言罢她眨眼,满含深意地将目光来回停留在我和无颜的脸上。
我当作看不到她眼中的古怪,清清嗓子,问她:“豪姬今日可曾见到药儿那丫头?”
“见过。我睡前她还在这里陪着我呢。”
我点点头,眉尖一挑:“那你去看王叔吧。有劳你帮我照顾他。”
“客气什么?”豪姬笑,纤长的手指毫无顾忌地捏上我的脸,“想不到你装起无颜的样子,还似模似样!”
这没有规矩的举动真是和东方莫一个样,难怪是姑侄!我低了眉,再不敢留她片刻:“豪姬好走,夷光不送了。”
银发女子笑声响亮,有门不走,非得从窗口跃了出去。金衣卷飞如舞,似夜色中摇曳不息的风灯。
“关窗!”眼见那金衣要飞,我赶紧喊了句。
人影似练,分明身形已远去,偏偏窗扇还随我的叫声“啪嗒”关上。
高手!
我抬手擦擦汗,定下心神继续喂无颜喝药。
喂完后望向他时,分明昏迷不醒的人,俊美的双颊此刻却不再苍白,而是诡异地泛出了点点淡红。
我心中一动,赶紧捏指按向他的手腕。
此刻,他的脉搏跳动有力。
第二日午后,宫里有匠人将一只玉笛送来长庆殿。翠玉笛身,白玉镶在两端,笛尾低垂湖水色的冰丝绡,浅浅的倦huáng色映出了幽幽翠色的寒。
彼时蒙牧和白朗皆在书房,看到我手中执的玉笛时不禁都惊讶起身,异口同声问:“宋玉笛?”
我微笑,得意挥了挥玉笛,道:“怎么你们也觉得像?”
“宋玉笛不是在三年前夷光公主及笄那日便毁了麽?”蒙牧失声问,想来还没有体会出我刚才一句话的意思。
白朗心思玲珑,略一沉吟后,抬头看向笑意盈盈的我:“豫侯昨夜就是要拿那些东西来制这个玉笛?不过……这假的宋玉笛做了何用?”
我不答,只扬手拿了一封早预备好放在书案一侧的信帛,将其和玉笛皆送到白朗面前:“派人把这些送去给梁国湑君公子。”
白朗莫名,接过信帛和玉笛后迟疑:“送给湑君?”
“是啊。信帛是邀书,我要约他出来谈谈。”我淡笑,不动声色地坐回书案后。
白朗和蒙牧jiāo换了一下视线,两人均是一脸的茫然,茫然中,似还藏着难以相信的愤怒和置疑。
“豫侯要见那小人?那家伙忘恩负义,杀了我齐国那么多的将士百姓,毁了我们那么多的城池,此仇不共戴天,豫侯居然要和他谈谈?”蒙牧生xing粗犷嗓门大,此刻因气愤更是声若洪钟,一时嚷得我耳膜嗡嗡直鸣。
白朗垂下了握住信帛和玉笛的手,虽闭紧了嘴不抱怨,但憋得通红的脸和眸间的失望与不忿却是丝毫不少于蒙牧。
我叹气,也不解释,直接命令白朗:“将那信帛和玉笛送去梁军军帐,不过,要等今晚凡羽前去与湑君商量军qíng的时候。”
白朗一怔,随后眸光一动,脸上的红色渐渐转为大喜的兴奋,道:“原来是反间。末将怎地没想到?这倒是个拖延会战的绝妙法子。”
“原来是反间麽?”蒙牧喃喃,抬手挠头的刹那神qíng显得很是不好意思。
我撇了唇,不敢苟同:“能不能成功反间还不知道呢。不过凡羽素来孤傲,目中无人。这次与湑君合兵伐齐不过只是楚王的意思,他心底定然不服将来要和梁国平分齐国的结局,也不见得有多尊敬那个曾来齐国做质子的湑君。而湑君虽才回国,可他从小便知楚国对梁国的欺压,这次与楚军合作,怕也不是那么满心qíng愿,而且他的军队还要俯首听命楚国的调派,这其中,或多或少必定会有疙瘩。我要的,只是想让这信和这玉笛戳一戳他们之间的那块疙瘩,看能不能见血,或者不见血,彼此疏远一阵也是好的。但就怕……他们此刻dàng平金城的决心太qiáng,qiáng到已让他们忘记了灭齐得胜后将要面临的一连串必会爆发的矛盾。”
白朗笑,握紧手中玉笛,道:“豫侯放心,末将推荐一人去梁军送信,以她的口才,定会将此事演变成公主预期的效果。”
“谁?”
白朗斜了眸,瞥向蒙牧:“蒙将军的夫人,那个在出阁之前辩才天下,曾说得齐国最有名的韩老夫子羞愧咽气的,单挕。”
蒙牧脸红,额角流汗不止,口中咕哝道:“挕儿的确……可去。不过末将……末将不放心,不知能否和她同往?”
第一次见蒙牧忸怩的模样,我忍笑,应允他:“好。有蒙将军陪你夫人同去,本公子也比较安心。”
“谢豫侯!”蒙牧低头时,有凌厉的眸光自眼角飞出,看向站在一旁自轻松悠然的白朗。
白朗含笑望着他,毫不避怯中,眸间笑意深深。
蒙牧恨得咬牙。
我垂目,对室中已隐隐冒出了的硝烟之味视若无睹。
好兄弟都是这样。遇到危急时,将对方推上去挡在自己的面前。若有敌人不小心刺来两刀,受伤者回头无辜地看那推着自己上前的“兄弟”时,“兄弟”却指着他笑,用事实跟他讲明:看,这便是所谓的两肋cha刀,兄弟你做到了。
看来白朗着实不赖,把这个词已经玩至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我抿了唇,胸中笑意翻滚。
虽说白朗是不顾义气了些,但是他推荐得没错,单挕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她的口才我曾见识过,那是一开口便有说得白天是黑夜、死马成活马、风云色变的本事。要让她去用话激起凡羽和湑君的矛盾,将信中无中生有的东西变得可信确凿,那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女人不同男人,男人口才好往往是理论重于事实,女人口才好,往往是事实重于理论。所以天下人说长舌时,总爱加个“妇”字。男人不知,这长舌,其实也是本事,能颠倒是非,能长袖善舞。可惜他们永远都学不会。
我不知那晚蒙牧带了单挕去敌方军营说了什么,只知第二日问起他时,他面色发窘地支支吾吾,任我和白朗如何旁敲侧击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次日午后,单挕的本事就见了成效。
是日申时,楚梁两军皆退后三十里,观望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坚决。
他们观望,我们部署。侯须陀的军队汇合成了两拨,一拨绕到了楚军左翼,一拨藏在梁军身后,顺带着在移兵时,侯须陀派奇兵神出鬼没地烧了两军大半的粮糙。于是楚梁这一观望就不再成赌气和猜疑,而成了必要的定势。
要言战,必须得等他们的粮糙运来。
我掐指算算日子,自认为敌军这重新运营粮糙的时间也足够东方莫自夏国赶回来了。一想到无颜不久后就要醒来,我就忍不住松了口气,连续几日心qíng大好。
两军对敌的形势一停滞,我慢慢便有了空余闲散的时间,能够多去两仪宫看王叔,也能够常陪在无颜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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