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至中军行辕,凭着一张穆侯令牌,竟未曾再逢阻碍。
步入中军营帐时,守立外间的将士们均曾见过我,于是只怔怔看着我和无颜自他们眼前一晃而过,无人敢上前问难。
帅帐里灯火明亮,有人影攒动不息,吵杂声响,似是将军们正在里间聚集着商讨战事。
今日在帅帐之外当值的侍卫正是樊阳。他见我回来,脸色一喜,还未来得及说话,眸光瞥向我身后的无颜时,顿时神qíng大变。
“豫……豫侯……”他低声嗫嚅,虽将手握成了拳极力控制,却依然忍不住身躯发抖,面容颤微,眸光亮得似火燃,些许带着盈然的水意。
无颜微笑,不留痕迹地点头,眸光看向别处,不说话。
“樊将军可不要失态,这是晋营。”我暗暗扯了一下樊阳的衣袖。这担心倒不是因为无颜,无颜来找晋穆,身份迟早会昭晋军。只是一个穆侯身边的贴身侍卫对它邦侯爷露出如此仰慕而又激动的神qíng,未免对他自己目前的处境不妥。
樊阳侧过身,手指在脸上胡乱捋了一下,整了整神色后,这才转过身来笑得镇定。他对我躬下腰,道:“公子既回来了,属下现在就进去通报侯爷。”
我瞥眸看看帐内众人忙碌的身影,想了想,还是拉住樊阳:“待会再说吧,等他忙完了。”
“侯爷这一议就是半夜,公子可等得及?”
我揉揉眉,费神,扭过头看无颜。
无颜撩了长袍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神色平静,淡声道:“既然都来了,等他一会又何妨?”
我点头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淡huáng的弦月掉到天的角落,夜色渐浓,山上的风虽不大,却冷得很。营帐外的大树枯枝摇摇晃dàng,惊飞几只夜鸟。
我站起身,跺跺脚,使劲搓了搓手,怯寒的法子想尽,却还是忍不住冻得瑟瑟而抖。
无颜睨着眼看我乱跳乱折腾,半响,他勾唇笑,拉着我坐下,将我抱在了怀中。
我唬了一跳,伸手推开他,慌乱摇头,转眸看四周将士瞅过来的古怪眼神,连声道:“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无颜扬眸笑,抬手拉下我缠在高髻上的银色巾帻。发丝落了下来,垂散至腰,柔软的黑色在夜风中飞舞凌乱,急得我忙拢指去攒。
他按住我的手,重新将我抱入怀中,轻声道:“别动,这样就好。没人乱想了。”
我心中砰砰直跳,总觉地就这样被他搂在怀中十分地不妥,刚要再挣扎时,抬眸却瞥见他微暗露疑的目色,我心神一紧,只得垂下了手,任他抱着。
他握起我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撮。
“还冷不冷?”他笑着问。
我摇头,面颊微微发红。
毕竟众目睽睽。
我闭了眼,心中又羞又没奈何。
正在此时,身后有人重重咳了一下嗓子,冷声笑:“放开她。”
这嗓音太熟悉,只是语气的冰寒却是我闻所未闻。我身子僵了僵,心弦一颤,睁眼看无颜。
无颜抿唇,不慌不忙地拉着我站起身,回头看着来人,笑意自如:“穆侯事忙,现在总算有空了。”
“若非你,我会这么忙?”晋穆哼,言对无颜,眼睛却看着我。
他依然戴着那张鬼面,身着一袭金色流云的裾纹长衣,纵使身在暗处,负手而立时,依然气度非凡。只是那鬼面下的眼眸……
似星之寒,似夜之暗。
失望,心痛,不解,嘲讽,诸多qíng绪塞满其中,复杂得让人难以瞧分清的目色下,偏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喜色和思念在缓缓流动。
我只抬眸望了一眼,而后脸色微白,心中突然有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难受。
我咬了咬唇,垂头不敢再看。手指动了动,挣脱了无颜的手。虽无心,却也不是伤他的借口。何况我和无颜欠他那么多,当真是一座楚丘城便能还清的麽?
我恍了恍神,一时没有听清他二人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身边有人叹息,那人拉住我的胳膊,带我进了营帐。
暖意扑面而来,心底却似在惘然间已寒成冰凝。
晋营行礼
行辕里前一刻还沸声伏天,将军们为下一轮战术争得面红耳赤,待帐帘陡然掀起,晋穆领着我和无颜进入时,诸人声立消,纷纷扭过头来睁大眼睛盯向营帐口,空气凝滞住,一帐沉寂。
“齐国豫侯?”营帐里居然有人认识无颜,一声疑在梦中的喃喃声,惊坏满座人。
诸将军面面相觑,神色骤紧。甚至几个急xing子的人还腾地站起,目光一凛,警惕地看向无颜和被他拉住手的我。
晋穆瞥眸,淡道:“今夜议事至此,除了驸马,诸位将军请先退下。”
锁甲声整齐晃dàng,将军们齐齐揖手,称:“喏。”口中应下,众人鱼贯而出时,还不忘回头用探究和猜忌的眸光频频瞟向无颜。
无颜勾唇笑,凤眸飞扬,面容坦然而惬意。
诸将军脸黑,悻悻离去,落下帐帘。
入帐时夜览本正抬头研究着地图,闻风转身半响没动静,此刻见帐中无外人才快步迎上来,瞪眼望着无颜的白发,满面是疑。
“无颜,你这头发……”他迟疑问出口,目中暗了暗。
无颜笑:“五年前你还说我小你一岁,你是兄长。如今我白发尽生,可是比你老了,不能再称你为兄了。”
夜览动容,说不出话。
五年前无苏和文姒大婚时他们的言笑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只是今时今日……心一下子疼得厉害,我垂眸,握紧了无颜的手。
无颜轻笑,拉着我去一旁有暖炉在侧的椅中坐下。
晋穆怔在原地。
片刻后,他哼了一声,然后头也未回地走去帅案后坐下,手一扬,摘了脸上的鬼面狠狠抛开。面具落在了行辕的角落,我瞥眸,忍不住再看他一眼。他冷眼扫过我,而后垂目看着自刚才相见他就一直捏在手里的浅红色卷帛,一时俊面上神qíng认真非常,仿若世间的任何事此刻再也不能gān扰到他。
我咬唇,转眸看无颜。
无颜依然在笑,只是眸中的颜色隐隐深邃晦涩下来。
满帐宁静,看似静好的气氛却透着说不出的尴尬,我的心重重跳动着,一次次bī近喉间的剧烈。
夜览坐在对面,看着我们若无其事地笑,此时那张俊雅的容颜上再无适才一闪而逝的不忍和重逢好友的欣喜,本该如远山清冷的眉宇间沾满了抽身事外看好戏的快活。
我瞪眼。
夜览挑挑眉,清朗无辜的目色在晋穆和无颜身上来回转动。
我咳了咳嗓子,硬着头皮先开口,问道:“昨日一战可辛苦?”
夜览摇头,眉开眼笑,轻松道:“一点也不辛苦,因为我没上阵。”
“那谁上阵?”
夜览侧眸瞅向晋穆。
我惊了惊,脱口道:“你身上有伤,你……”言至一半,我蹙了蹙眉,说不清是什么缘由,话在嘴边翻滚,却就是再也问不出口。
晋穆终于放下了手中卷帛抬眸看我,面容刚暖时,眼光又寒在无颜拉着我的那只手上。
无颜松手。
指尖一凉,我下意识地抓回无颜的手,死死握住,不敢放。
无颜抿唇笑,反手捏住了我的掌心,剑眉斜斜飞扬,眸间光华流转,眼底浅露的锋芒中有得色满满。
我看着他,这一次再没回头。
一帐温暖。
一心温降。
身后有人在叹气。
我只能当作听不到。
帐帘突然被掀起,冷风趁机拂入,行辕里烛火摇曳不断,突然而至的寒气和光影的浮动变幻让帐内凝滞的气氛一下有了松动。夜览笑出声,无颜轻轻咳嗽,晋穆起身走下帅座,坐至夜览身旁。
“你来晋营作甚么?”不知何时晋穆的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他出声问着无颜话时,甚至在唇角还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管这笑是友好还是别有深意,只要他们能开口说话,我便大大松了口气,绷直的身子软了软,我斜身靠向椅背,放下心来。
无颜微笑,不答反问:“穆侯刚才看的可是安城送来有关梁国在晋质子汶君逃离的消息?”
晋穆目光一闪,不做声。
夜览却闻言一惊,忙夺过晋穆手里的卷帛看了看,皱眉:“汶君这小子本事倒大,父王派了那么多士兵看守居然还能让他逃脱。”
晋穆冷笑,看着无颜:“若不是有神秘淄衣高手暗中相助,汶君岂能逃得如此轻松?”
夜览垂眸瞅着卷帛上的字,道:“父王命你派人追赶。”
晋穆抿唇:“不必。他逃了才好。我还准备派人送他直过楚国,早日回到梁国郾城。”
“为何?”夜览茫然。
晋穆不答。
我也听得发愣。
晋穆和无颜倒是相视一眼,而后两人脸上同时现出了会心的笑容。这笑容不太明朗,亦不粲然,有些突然,有些yīn冷,飘摇的烛火映在两人深邃而静睿的眸中,齐齐she出了一抹诡谲难测的寒芒。
我头大,正费思时,脑中倏地想起晋穆口中那个淄衣高手。有无颜在旁,但凡提及神秘的淄衣高手总是很容易叫人记起东齐豫侯手下的十万淄衣密探。
心神有所领悟时,落入无颜掌心的指尖禁不住微微一动。无颜回头望着我,目光一闪,似是了悟。他轻声笑,道:“丫头没猜错。”
我不解,瞧着他:“为什么要帮汶君离开?他虽是质子,却也是梁国的储君。若他此刻回了郾城,梁国百姓不是会斗志激起,你们所求的灭梁大计不是又得有阻碍,又要推迟了?”
无颜笑:“正要如此才好。”
我愈发困惑。
晋穆忍不住出声提醒我:“如今包围郾城的人是谁?”
我回头,这是他今晚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听得我有些局促。我敛敛神,轻声答:“夏惠公。”
“豫侯此战yù求什么?”
“梁国一半江山。”
“今日湑君的军队还未解决,齐军赶不去南方。而郾城能抵御夏军的兵力并不多,若在齐军和湑君军队厮缠的这段时期内,夏军破了郾城,惠公还肯与齐分羹划梁为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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