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可不是那样规矩的人儿,若当真是孩子有事,肚子不舒服,能cao起家伙立马回端王府,她都能做得出来。还遣人规规矩矩,符合章程地在御前来报一道?那就不是她贺行昭了。
八成是为了给他解围,当时当景。他被陈显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平阳王架得高高的。一时难有万全之策,行昭递了个梯子过来,中途打断,再议此事,他定当已有万全之策了。
方皇后眼神微不可见地往六皇子处一移,飞快收回视线,侧了身子,低声同皇帝商量:“…您也知道这是两个孩子的头一胎。阿妩胆子小,既然说肚子疼,想让老六在身边儿陪着也是常理…左右都是咱们皇家头一个孩子,金贵着呢,要不今儿个的事儿先放放?总得先顾好您的头一个孙辈不是。”
皇帝云里雾里,眼睛眯成一条fèng儿看了看眼前之人。
平阳王还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他这么些念头哪还受过这个,腊月三十儿的天气,湖心亭又挨着碧波湖,天一黑。水汽儿上来,头一个遭不住的就是他老胳膊老腿儿。腿脚抻了抻,不行,他不能功亏一篑。
若今儿个老六二下江南之事不敲定下来,照老六的手段,若他有了缓冲时间,受罪的必定是旁人!
陈显树大枝大,差点儿没一手遮天,首当其冲,受罪的铁定是他平阳王府一家人!
“皇上!皇兄诶!”
平阳王语带哭腔,动动腿脚,语气很大义凛然:“国事家事孰轻孰重?端王妃骄矜年幼,不懂事,可端王先为人臣,再为人子,江南尚有千万子民尚在水深火热之中,端王殿下难不成要耽于儿女qíng长,弃大周子民于不顾?”
“皇家无家事,皆为国事!”
方皇后一个拂袖,气势凛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而望:“端王妃所怀乃皇室嫡支,是皇上膝下头一个孙辈,是皇上血脉绵延!平阳王以为此事不重?本宫明人不说暗话,只问平阳王一句,三弟处处阻拦,究竟是何居心!若端王妃与腹中皇嗣有一个三长两短,平阳王能从此中得一二好处不是?”
这下帽子扣大了。
平阳王登时面红耳赤,“皇后所言何意?臣弟与皇上乃一母同胞亲兄弟,臣弟一向敬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缘何血口喷人,将臣弟推到百口莫辩之余地!”
好了,话题已经彻底歪了。
“好了!”
皇帝出声打断这番争执,眼神一睁,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人影重叠,灯影流窜间看到了坐得极远的皇六子,瞧不清他的神态,皇帝再仔细想了想,老六一直是没有出声吧?
就连听到自个儿媳妇儿身子不畅,也没开腔,只剩下方皇后一个人在较劲儿。
蛮好,至少证明贺氏还没将老六完全拢过去。
事关子孙后代,皇帝迷迷糊糊衡量了高下一把,江南那帮guī孙子先不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事qíng已经被揭开,那慢慢来计划也没什么不可以,倒是贺氏肚子里头那个显得更金贵些,老六不怎么得圣心,可好歹也是皇家头一个孙辈。
想起头一个孙辈,皇帝紧接着就想到去年除夕夜老二府里掉的那个孩子。
旋即打起jīng神来,抬了抬手,一锤定音:“下江南一事,再议。贺氏在皇后身边娇养多年,xing子难免骄矜一些,也受不得痛,老六你先去瞅瞅你媳妇儿。”
老六赶忙应声而去,撩袍起身叩谢皇恩,“…儿臣先行告退。”
方皇后想跟着去,眼风往皇帝处扫了两眼,忍了忍,坐回原位。
老六一走,有宫人去扶平阳王,平阳王把那宫人的手一把甩开,又在地上跪了片刻,终究还是自个儿手撑在地上起身重新落座儿,他左思右想没觉着哪儿出了错处,打了老六个措手不及,又照着陈显的说辞背了几天,今儿个一溜说出口也说得顺当,甚至连皇帝的喜怒,陈显都把得准准的,只要没出贺氏那个岔子,今儿个晚上圣旨就该下来,明儿个一早,老六就该微服出巡,再隔那么两三日,端王殿下又会再现几年前失踪旧事…
老六没了,老二是个耳根软的,自个儿是先皇胞弟,钦封平阳王,摄政把权岂不来得容易?
平阳王闷着一口气儿坐着,心里头想起陈显同他那几番私密之谈,他出身算是头等显赫了吧?可愣是这辈子都没捞到什么权势地位。守着一个秋风萧瑟的宗人府。他憋屈不憋屈?
九十九步都走了。偏偏最后一步走偏了。
平阳王手一下子拍在自个儿腿上,轻唉一声之后,闷灌烈酒。
殿上已然再不复那般热闹,湖心亭外的烟花照旧在一pào接一pào地冲上天际,孤零零的声响无人相和,被风一chuī,声音便传到了绿筠殿内,张院判跑得满头大汗地身背药箱已至。目瞪口呆地素手捻了柄银叉子吃瓜果的前温阳县主,现端王妃。
行昭撑着腰杆坐在榻上,看张院判来了,放下银叉子,笑眯眯地招手:“…张大人年年有余啊。”
欢宜公主坐在一旁,也抿嘴朝他颔首一笑。
还贺上迎新辞了…
张院判抹了把汗,撩袍行了大礼,赶紧从药箱里头拿了只小玉枕,一方红绢布,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妃是哪里不舒畅来着?说是肚子疼?是哪里疼?左下方疼痛还是肚脐上方?是钝痛还是绞痛?痛感持续了大约有多久?”
行昭手搭在玉枕上,红绢布顺势蒙住腕间。眼神一抬,莲玉上前福了福身,回道:“原先是肚子不太痛快,嚷着小腹疼,一阵儿一阵儿地疼,每一回差不离持续一刻钟的时辰。”
滑脉稳健,胎心清晰。
张院判宫中老人儿了,前后串起来一想,哪里还看不明白,单手捋了捋白羊胡子,再问莲玉:“今日王妃吃食上可有异常?疼的时候,可有出红、面色发虚,唇色发白之症状?”
莲玉摇头,语气稳健,微侧了身子,眼神一抬似是在征询张院判的意见,又像是在告知密事,“…王妃今日用膳时,多挑了两口四喜蹄髈,不多会儿肚子就不舒畅了…张大人,您说,这有没有克化不良的可能在呢?”
所以说是想让他告诉帝后,端王妃没事儿,端王妃只是吃多了,吃嗝食儿了吗…
张院判默了默,有些认命地点了点头,再加上一句:“其实后三月易早产,王妃注意着些也是应当的…况且产妇体质较常人是敏感娇弱了些,常人难受一分,或许放在产妇身上就会难受十分,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张院判在帮她圆场呢。
行昭抿嘴笑起来,在除夕家宴上说身体有恙,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阵势不可能小下来,只是她可以不要名声,她可以让旁人嫌弃端王妃如何如何不识大体,如何如何娇气多事,她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好名声,也不在乎皇帝会如何看她。
她只在乎孩儿他爹的那条命。
六皇子身边儿得用的李公公一向机灵,眼瞅着事有不对,赶忙到绿筠殿里来通禀,欢宜急得团团转,手撑在后腰上来回走动,时不时说起老六前几年去江南那码子事儿。
“老六硬气,不同你说他当时都吃了多少苦头,可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从江南一回来,整个人晒得跟个猴子似的,本来话就不多,从水里捞上来后,话就变得更少了,这就是从那时起他才开始攒足劲儿地铺人脉,定根基地想娶你!”
光说有什么用啊?
平阳王受陈显蛊惑,显然有备而来,来势汹汹,必须从中打断,否则一旦成了定局,老六便骑虎难下。
行昭当机立断,捂了肚子喊天喊地,宫人们着急得很,一旦出事她们担待不起,随即有了之后那一出。
张院判一向说话慢条斯理,一番长话还没说完,行昭眼神尖,一眼就看见了虎虎生风往里走的六皇子。
三步并两步,六皇子看行昭面色红润的模样,心终究放了下来,再朝张院判郑重作了个揖,亲自将张院判送到绿筠殿外。
张院判会如何回禀帝后,端王夫妇已经听不到了——六皇子以子嗣为重,辞过帝后,带着媳妇儿回家去。
现世报现世报,其实行昭在几年前装病的时候就明白过来了,世事就有这般灵便,晚上将装完肚子不舒服,零时一过,新年将至之时,伴着东市集漫天的烟火。
行昭早产发作了。
☆、第两百六三章 阿舒
疼。
这是发作之前,闯进行昭脑子里的头一个字儿。
也不算很疼,细微的疼痛,一抽一抽的,很频繁也有规律。
先是肚子一紧一紧地收缩,动作很轻,几乎不易察觉。
守完岁,行昭躺在chuáng上,肚子一紧就拿手去攥六皇子的胳膊,刚想让六皇子去叫人预备着,哪晓得肚子又一松,跟着就缓和下来了。
这么两个回合下来,行昭满头大汗地定了定心神,抬起头来,却见老六傻傻愣愣地轻咬下唇,直勾勾地看着她,行昭被逗得噗嗤一笑,不笑不要紧,一笑扯着肚子又开始往里缩,行昭随之倒抽一口气儿,推了推老六,“快去让人预备下,怕是要生了。”
六皇子跟着倒抽一口冷气,手往罗汉chuáng边缘上一扶,愣了片刻,立马掉头,麻溜趿鞋下榻,推开门就嚷起来:“快来人王妃要生了!快去请张院判!”
行昭手一滑,险些没撑住。
请张院判顶个毛用啊!
傻蛋,先把她扶到产房去啊!
莲玉和huáng妈妈手脚快,一听正院有响动赶紧进来,行昭发觉得早还能自个儿走,六皇子在旁边心惊胆战地扶着,很不放心地问上一句,“我背你吧?要不抱着你也成?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谁要生孩子了还敢落地走的!”
“您可别瞎出主意!”
huáng妈妈恨不得把自家姑娘捞过来,“王妃怎么舒服就怎么来!背背抱抱的,动静一大。万一出了闪失怎么办!”
六皇子一听。扶得更紧了。产房一早就备好了,就在正院旁边的一处僻静小院儿,走近道的话不过两三步的脚程,幔帐罩住耳房,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得焕然一新,行昭被扶进产房,六皇子想跟着一块儿进去,huáng妈妈将他一把拦下:“王爷。男人不好进产房去!您且在外厢候着吧!”
六皇子yù言又止,只剩了个头往夹棉竹帘里一探,模模糊糊看见行昭已经换上素衫,正往chuáng上躺,赶忙朗声安抚:“阿妩,别怕!我就在外面。”
行昭朝他胡乱招招手,算是晓得了。
小苑的灯火一点亮,登时便明如白昼,李公公脚程快,拿着帖子不到一刻钟就把张院判请来了。请来张院判压根没啥用,人又不能进产房里去。李公公呈了两盏热茶来,两个人心不在焉地唠起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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