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将已经冷掉的茶水倒在香炉里。
没一会儿,未曾烧尽的边角就被旁边散落的灰烬,染得一片漆黑。
宫里头没人敢拦行昭的折子,递到内务府去,刚用过晌午,凤仪殿召见的谕令便送到了家门口,来请的自然是林公公,笑吟吟地告诉行昭,“…怕是您与欢宜长公主约好了的吧?两个人同时递折子上去,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都高兴得不得了,皇上也想过来瞧一瞧新出生的方小爷。”
“昨儿个约好的!”
行昭笑起来。
行昭到凤仪殿的时候,欢宜已经到了,朱门紧闭,行昭走在廊间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间有人说话的声音,一推门,一眼即见方皇后半侧了身子靠在软垫上,着青衫长衣,粉黛未施,一张脸卡白,神qíng有些蔫蔫的。
讣告不能出,方皇后终究在以自己的方式守孝…
不想欺人,只想自欺。
行昭进去,门又“嘎吱”一声阖上,欢宜眼圈红红的,看行昭来了,伸手去牵她,一开口便是极力忍耐的哽咽,“是毒…五石散吸食过量容易猝死,当时…当时父皇在小顾氏宫中…”
再深的感qíng也会在相互算计中消磨殆尽,生身父亲死得如此láng狈,欢宜仍旧不可控制地感觉哀伤。
当真是死于马上风!?
行昭一下子把这个念头拍到脑后,小顾氏给皇帝喂五石散一向很有节制,是让他慢慢上瘾,变为沉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取灭亡!
不是小顾氏,是谁?
行昭看向方皇后。
方皇后一抬手,罩住后厢的玳瑁珠帘窸窸窣窣地发出轻响,光影可见的地板上没一会儿就有了几个拉得老长的yīn影,行昭抬了抬下颌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当看清来人,瞳孔猛然放大。
是昌贵妃王氏!
如今的昌贵妃王氏簪环尽除,神qíng疲惫,再不复当日容光,被蒋明英死死扣在身前,蒋明英脚下一蹬,王氏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皇帝一死,老六在外,谁名正言顺!?
自然是居长的二皇子!
权势让她不得不铤而走险,可后宫方皇后严加掌控之下,王氏…去哪里弄得到这样多的五石散?
☆、第两百七五章 崩(下)
昌贵妃俯在地上,嘴巴被布条塞满,耳朵被蜡水封住,蒋明英撒开手,两个小宫人便一左一右地将她狠狠向下压,能隐约听见她呜咽般的挣扎。
她瘦削的肩膀,纤弱的腰肢,还有撑在青砖地上那双保养得当,丰润皙白的手。
全都在瑟瑟发抖。
只余指尖十点嫣红,恰似那挂于枝上的一串海棠,十足娆娆。
行昭不合时宜地想起见到王氏的那第一面——那个很是婉和恭谨、又默然小心的漂亮女人,看起来就很讨人喜欢。
从最开始连板凳都不敢坐满,到如今敢对端王府下手、觊觎皇位、最后亲手将自己的枕边人送入huáng泉…
人啊,总是在奢求着自己不可求的东西,可最后常常连自己身边的东西都保不住,权势啊权势,爱也你,恨也你,嫉妒也你,蛇蝎也你,两个字分明是褒义,却让人堕入深渊。
行昭慢慢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方皇后,轻声问:“皇上是昨日早晨过的世,难道前儿晚上皇上都在昌贵妃宫中?”
方皇后嗓子眼里堵,说不出来话,抬了抬下颌。
蒋明英利索上前应话,“前日昌贵妃将皇上请到长乐宫用晚膳,皇上一向愿意给昌贵妃体面便也去了。一大早上,长乐宫派人来禀告皇后娘娘,说是皇上急喘气儿,张院判立马去瞧,才赶到长乐宫中,皇上就一撒手人寰了,昨日连夜审讯,才知昌贵妃将过量的五石散加在了皇上的茶水里,皇上体内本就有五石散的效力在,昌贵妃以为能顺水摸鱼。事发之后还妄图狡辩,将祸事攀诬给顾妃…”
行昭并不意外陈显知道皇帝在吸食五石散。
“昌贵妃宫里的人呢?”
“全都被封在长乐宫。”
“可在昌贵妃宫中寻到了五石散?”
蒋明英点头:“一大抽屉,还没用完。都研磨得很细,张院判一嗅便知是川蜀一带的货色。”
川蜀一带…
秦伯龄…
行昭看了眼王氏。只觉得悲凉,手一抬,小宫人麻利地将塞在其口中的布条一把抽出,片刻之间便听见了王氏尖利的喊声,“求皇后娘娘饶命!求皇后娘娘饶命!不是我做的!是石妃,是她将五石散藏在簪子里带进宫里头的!哦,不!是陈显。是陈显让我做的!贱妾只是个一叶障目,鬼昧了心眼的蠢女人…皇后娘娘,我不信你不想皇帝死!我不信!我只是做了你也想做的事…皇后娘娘求您饶过贱妾一条狗命!贱妾发誓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
王氏满脸是泪,一边哭一边爬到方皇后的暖榻前。
宫里头的姑姑什么事没经过。蒋明英一脚将王氏蹬歪,不叫她近方皇后的身。
石妃!
亭姐儿!
行昭沉吟出声,“亭姐儿…”
行昭怀疑王氏与陈家有勾结,可一直没想通这两家是如何勾结,王家是有女儿嫁进陈家旁系。可这样的身份既不能进宫朝见又不能接触到两个家族私密之事,如何成大器!?
方皇后将后宫管得密不透风,宫里宫外的来往控制向来严格,而今仍属多事之秋,宫中制度严明绝非可轻易唬弄之辈。
如果王氏要拿到五石散。要与陈家勾连,他们之间必须有个桥梁。
行昭应当早该想到,那个桥梁,可能会是已然失宠落子,无所依靠,想奋力一搏的亭姐儿!
从去年,王氏便与亭姐儿来往过甚,有时候连正经豫王妃都未召见,直接召见豫王侧室石氏,待其亲切和蔼,宛如生身母女。
行昭以为这是女人家那点小心xing,哪晓得,二人已然合而为一…
蒋明英轻点了头,“昌贵妃养尊处优几十年,耳朵一封,嘴巴一堵,几个巴掌一抽,再把几个瓶瓶罐罐放在她跟前,立即吓得什么都招了,石妃拿药给她,请她伺机而动,皇帝如今也不常去她宫中,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才好动作,这些统统都算不到,只让她见机行事,两婆媳只定了个大概时间,九月初之前…”
昌贵妃王氏被一脚蹬翻在地,浑身止不住的抖,她耳朵被堵住,只能看见蒋明英的嘴巴在动,又看见行昭点头,惊惶失措地转身扑向行昭,涕泗横流,听不见自己的话,说出来就会跟着变了腔调。
“阿妩…阿妩!救救我…救救我!你是与老二是一同长大的吧…不看僧面看佛面,老二待你,待老六如何,你是知道的!你一直是知道的!剃度、入寺还是被打入冷宫,我都认了,只要能保住这一条命…”
昌贵妃扯开嗓门嚎道,老二…对了…她还有个儿子啊!
“你们不能杀我!二皇子不许你们杀我…老六死在了江南,老七还没长大,国不可一日无君,到时候老二huáng袍加身,我就是太后!王太后!你们谁敢杀我啊!”
昌贵妃眼睛亮极了,歪着头瘫在地上,手垂在裙裾上,歪着身子坐在自个儿腿上,眼神直视前方,她分明是在笑,笑着还轻声呢喃着叫人听不懂的语句,大抵是“太后”、“皇帝”之类的词儿…
行昭蹙紧眉头看向蒋明英。
蒋明英手一抬,小宫人随即将王氏一把架起,王氏脚拖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嚎。
“她怕是疯了。”
方皇后终于出声,好似带了惋惜地轻声喟叹,“熬了这么些年,总算是疯了,总算是正常了…”
这宫里疯了,才算正常。
方皇后几乎在一瞬间就收拾好了qíng绪,面容照旧憔悴,可声音却变得很冷静,“宫里头是我撑着,皇帝不上早朝、不见大臣已久,两旬不露面属常有之事,只要小顾氏不说话。别人平日也见不到皇帝,任何谣言都不可能从宫中传出。过会儿你出宫,给闵氏和老二带信。想要王氏活命,就让他给老六寄封信去。”
当了几十年的皇家人。方皇后只相信握在手上的筹码与同等的利益jiāo换。
老皇帝身亡,这是一个没有预料到的变数。
因为这个变数,要立刻调整策略,现在要做的事打时间差,只要陈显一日不知皇帝身亡,一日行事间便会有犹豫,趁此机会。着紧布置转变,才好从容迎战,打好时间差。
要瞒住陈显,可是要让六皇子知道皇帝已过世。由二皇子递出消息是最好的选择——行昭的信,皇后的信,乃至欢宜、淑妃的信,都有可能被拦截被人事先dòng察。
只有二皇子的信笺,陈显不会着意查留。一则陈显在明面上捧的便是二皇子,二则二皇子的信笺确实无刻意查留的必要——老二其人,梗直义气,从未亲自被牵扯进斗争之中,被人捧了这么三四年。这才有意识。
方皇后属意用王氏的要挟,此乃很正统的皇家人思维走向。
可二皇子却不是正统的皇家人…
行昭摇摇头,轻声道,“二哥是顺毛驴,若拿王氏xing命加以要挟,二哥必不能就范。二哥仗义狭气,吃软不吃硬,被您如此一激,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
行昭缓缓抬头,“甚至可能会瞒不住,将此事捅破。”
当务之急是瞒和拖时间。
老二是个愣头青,可好歹明是非曲直…
方皇后默了默,眼神加深,“你yù何为?”
“我去求二哥。”
行昭话很轻,“王氏已经疯了,让她就这样láng狈活着也好,封入冷宫也好,她活着比她死了更让她难受…更何况,她的命,我们是没资格要的。”
就如王氏所说,方皇后是拿软刀子磨,她更急功近利一些,大家的目的都是要皇帝死,她们有什么资格站在制高点让王氏偿命?
只有岁月与亡混能够站在制高点俯瞰众人。
行昭话将一出口,欢宜突兀打断,“不行!你去豫王府,无异于自投罗网!二哥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知道,可是这是他的母亲,是他的生母将父皇bī向绝路!太过冒险!”
是胁迫,还是说服。
其实两个办法都冒险,可还有什么办法不露痕迹地通知到老六呢?
行昭没有回应欢宜,静静地看着方皇后,方皇后目光愈深,也不知隔了有多久,终究轻轻点了点头,扭头吩咐蒋明英,“论她真疯假疯,都好好地照料她,只一条,不许她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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