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行景的声音,行昭顿了顿,贺琰、三爷和几个小郎君都不在外间,难不成是在这里头考学问?又听一阵衣衫悉悉索索间,是贺琰忍气低沉的声音:“是何解?”
“君王的儿子嗯,是亲骨ròu,也不能仗着没有功劳在高位上,没有劳动受供奉…而守金玉之重的意思是嗯,而守护金石玉器的重量,何况人臣呢?”
行昭扶额,果不其然听贺琰语气含了明怒:“<触龙说赵太后>这不是名篇,你背的不熟,也就算了。这么简单一段话,都解释得东拉西扯!还亏得你三叔给你请来明先生做西席,真是丢我们贺家的脸!”
最后一句话扬了声调,东次间的人都听见了。行明停住了动作,将花绳团成一团放在案上,怕行昭难堪,就凑近了身,同她轻说:“大伯将才也骂了时哥儿,三叔也骂了昀哥儿…”
竟然越过年长的行景,先考的行昀和行时…
行昭往隔间看了眼,靛蓝色夹棉竹帘直直坠着,她能想象得到贺琰对行景的态度,贺琰不止一次地说过行景不肖父,而像他舅舅,只喜欢舞刀弄枪。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苛刻的评价。行昭笑着朝行明摇摇头,又招呼着她:“快翻花绳啊!阿妩想看五子登科呢。”
五子登科,讲的是窦燕山堂前教子,家庭和睦,五子皆及第的佳话。行昭在暗喻,贺琰训子太过。
里间的贺琰隐隐约约能听到行昭的声音,暗暗着恼,掩饰般的又吩咐行景背曹刿论战,看到长子涨红了一张脸,思绪却飘到了夜里收到的那张信笺上,应邑在厉声责问他对万姨娘怀着究竟怎样的qíng怀,还说她一过门,他就等着给万姨娘收尸吧。
应邑闹脾气很好哄,可万姨娘他也舍不得放啊,毕竟陪了他这么多年,又机灵人又媚,最重要的是说话句句能抓到人心尖上。
应邑最近bī得越来越紧,昨日她竟然还亲自跑来临安侯府,也怪方氏不会说话,竟然把万姨娘也牵扯出来了。必须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摆脱方氏,又能娶回应邑,还能保全住万姨娘…
“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顾逐之!”行景高声背完,仰头看贺琰,一脸期待。
行景背完见贺琰心不在焉,有些失落,倒是三爷笑着开口:“景哥儿这篇背得好,三叔赏你一尊玉如意。”
贺琰听三爷的话,这才反应过来,正yù言,就看见行昭从竹帘子旁探了个头来,笑嘻嘻地唤:“爹爹,三叔!祖母让你们出去了,咱们一道去九里长亭!”
除夕家宴定在九里长亭里办,分两桌,仗着在高处,隔着碧波湖就能赏到烟花,能对月饮酒,是个十分惬意的地方。大夫人早早就吩咐针线房赶工出了几丈亮白的夹棉帘子,挂在亭子几方挡风,又在各脚放了火盆,拿香橼、佛手和木瓜熏了果香。
如今天色微落,夕阳坠在了两山沟壑之间。一行人簇拥着太夫人往长亭走,拐过弯儿,九里长亭就像一个大的,美好的孔明灯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都是嫂子的功劳!”二夫人挽着大夫人笑说。
行昭由行明牵着,十分高兴地看着波光粼粼之间的长亭,长亭里透着huáng澄澄的光,显得温暖且亲切——就像大夫人一样。
大夫人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她不习惯成为众人焦点,忙上前搀了太夫人,小声说:“娘,您仔细脚下。”
“今年定在九里长亭办,外面又下雪,阶上万一一个没扫gān净,娘摔着了可怎么办?你光晓得搏出彩,却没想到娘的身体。”贺琰往下扫了眼大夫人,淡淡地说。心里又想到了昨夜应邑言辞犀利的责难,全迁怒在了大夫人口不严的错处上。
第三十章 除夕(下)
更新时间2013-8-19 19:20:15 字数:2818
行昭看得真真的,也听得真真的,目瞪口呆地看着神qíng淡漠的贺琰。令她不可思议的是,贺琰竟然还有脸对大夫人赫然发难?
“堂前教子,chuáng前教妻。你媳妇一手一脚地cao持这家宴,累得偏头痛都快发了。你有什么不晓得好好说,非要一开口就打死人。”太夫人回握了大夫人
手,看方氏佝着头想说不敢说的样子,又思及昨儿个应邑言谈,心里愈发对贺琰来气,又碍着这么大家人在,拉着大夫人的手往前走,又道:“要论孝顺和厚道,我看老大媳妇是顶好的!”
贺琰面色一僵,他这么些年没受过太夫人的教训,这下竟然为了方氏这个蠢妇训他…
气氛一下凉下来,论亲疏远近,三房是不好开口的,这个差事就落在了向来爱说话的二夫人身上:“大嫂是个孝顺的,那老二媳妇孝不孝顺呢?娘给评评!”
行明在后背杵了杵行昭,又一扬眸,示意行昭去卖个娇,打圆场。行昭只做不知,太夫人在给贺琰提醒,又在给大夫人正名,她又不傻,哪里愿意主动地这么cha科打诨过去。
倒是大夫人听了太夫人的话,鼻头一酸,险些掉泪,心里又怕贺琰失了颜面,一抬头笑着出声应二夫人,又招呼众人:“我们家的人哪一个不孝顺?来
来来,羊ròu片儿切得薄薄的,火都升好了,过了点儿怕是就不嫩了!”
二爷装腔作势地朝大夫人作了个揖:“谢嫂嫂赏饭吃——”
三夫人轻捻儿了玉色鸳纹帕子,掩嘴笑:“二伯才是个不正经的,二嫂平日里也不管管!”
二夫人念着huáng夫人和三夫人jiāo好,不由迁怒,有心晾晾她,又觑了觑太夫人神色,只好转笑应和:“老祖宗果真是没说错儿,当着孩子们面儿,都是些泼猴!”
笑闹中,好歹将那cha曲掩过去了。家宴没那么多避讳,统共摆了两桌。老爷夫人一桌,太夫人坐在圆桌正东向,左边是贺琰,右边是大夫人,正对着三夫人。小娘子和郎君另一桌,行明拉着行昭坐在行晴边上,三个小郎君坐另一边儿。
冷菜、拼盘、小食,蔬果,几大样儿、汤锅陆陆续续端上了桌。等太夫人端着酒杯,起了身时已经是十分高兴的模样:“冬去chūn归一年时,燕子堂前筑暖巢。咱们家明年会更好!”众人都端着酒应和,家宴这才正式开始。
行昭是真高兴,太夫人愿意表明态度总是好的!
铜盆刻纹锅子摆在正中,里头的清汤已经是煮得沸开了,上头浮着红的枸杞,碧的青葱,还有huáng的姜片儿。行昭笑得眉眼只剩了一条fèng,心里放松些,
食yù就上来了,夹了一筷子羊ròu片儿,非得要自个儿踮脚去烫,吓得莲蓉脸色都不好了。
还是行景解的围,筷子伸得老长,将自己烫熟的ròu夹在了行昭跟前的粉彩小碟儿里:“您可别折腾莲蓉了!阿兄烫给你吃!”
惹得行明与行时伸着头,直嚷着也要,行景只好挨个儿烫好,又额外给行晴与行昀也烫了一碟,还特别细心jiāo代行晴“羊ròu才起来,烫。你们在湖广多年,忘了huáng豆酱什么味儿没?”,烟雾迷蒙中行晴红着一张脸道了谢。
行昭边吃,边看得笑。什么是君子,不是不苟言笑、处事冷漠才叫君子。行景虽不擅书,但品xing端方,知礼护幼,心细温和,这才叫有君子之风。
一顿饭从夕阳西下,吃到斗转星移。头桌上,三爷去敬贺琰,贺琰一口气喝gān,大夫人斟酒去哄贺琰,他也喝,二爷一直缠着贺琰喝,倒把自己喝趴了
,贺琰只红了脸。太夫人瞧了眼更漏,笑呵呵地吩咐人去打帘子,外头天际处“噼里啪啦”地响起几声。
一众孩子连忙撒了筷子,跑到阶前去瞧,深宝蓝的天儿上熠熠生辉,正红的碧蓝的深huáng的颜色,簇成了几朵国色牡丹花,隔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遥
遥地看,真是十分好看。一朵接着一朵地灭,天际上却始终有几朵花儿在那儿。
行时前几年还小,没看过,这回头一回看,看得又拍手又叫又笑,把太夫人逗得乐,搂着几个孩子笑。
就有小厮跑过来,直唤:“宫里来赏了!”
这回轮到大夫人瞧更漏了,瞧后笑着去搀太夫人:“算算时候也差不多。”
临安侯府这样的人家,每年都能在接到宫里的赏,东西不贵重,表现的是天家看重贺家的一片心。
一行人就往二门去,二门前有个大院子,院子里灯火辉煌,有一个内侍打扮的人立在最前头,身后几个人弓着身子正将几抬楠木箱子放下来。那内侍见
人来了,笑着先问太夫人和贺琰好:“咱家恭祝贺太夫人长命百岁,福寿安康!侯爷官运亨通!”
太夫人笑着让人塞了个大红封去,嘴里说:“托贵人的福!”
贺琰笑问:“贵人这是还有几家儿要走呢?”
那内侍搭着个拂尘,望了眼贺琰,笑应:“您这儿是头一家!不仅圣上赐了赏,太后娘娘也赐了下来!得两处赏,您是头一份!”边说着话儿又从袖里拿了卷五彩绣九爪金龙踏云纹布卷儿来,这东西阖府都熟,连忙都跪下了。行昭跪在最后头,大过年下圣旨这是做什么呢?边想边听那内侍尖细的声音说:“临安侯贺琰嫡长女贺行昭接旨!”
行昭怔住,连忙往前小跑,又跪伏在地上。
“奉天诰命,皇帝制曰。临安候贺琰嫡长女贺氏,定京盂县人,名门毓秀,幼承庭训。年少且淑和,xing方且柔嘉。封温阳县主…”
行昭愣在原地,前世有这一出吗?没有吧!
来不及细想,谢过恩,那内侍又将那几台贺礼留下,道了个贺:“恭喜温阳县主得封!初五,可记得去慈和宫叩头谢恩呢!”
这算是点明了是谁封的这名号,不是姨母封的,是顾太后…
行昭愣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没回过神,太夫人却回过神来了,招呼着人去又去打赏内侍。
内侍一走,满院子里的人眉飞色舞起来,二夫人喜气洋洋地向大夫人讨酒喝,却被太夫人喝住,“我们家皇后出过,太后出过,县主也出过!沉住点气,心里念着皇恩浩dàng就好!”
太夫人此话一出,都静默下去了。也是,大周朝的县主既无封邑,又无赏地,除了每年能得一点俸禄,倒也没什么大用处。贺家还不缺个县主来撑门面
。大夫人虽高兴,也有些遗憾怎么不将景哥儿的世子位也一道封了呢,好歹凑个双喜临门。这样一想,便拉着二夫人与三夫人去搀太夫人,又往里头走。
行昭却心乱如麻,忽而福至心灵,“蹭”地一下,起了身去瞧放在匣子上的清单,果然在上头找到了一个前世没有的东西——半边刻明月流水纹路的白玉铜镜,指名给大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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