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策_董无渊【完结+番外】(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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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说您信重皇后娘娘吧。偏偏什么都防着方家,连儿子也不让她生。说您对皇后娘娘狠吧,偏偏阖宫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儿非得让皇后点了头才算作数。”

  周衡手扶在胸口,已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喘气儿了。

  昌贵妃王氏嘴巴没停,仍旧接着话茬往下说。“…不过等您撒手西归后,宫里头的事儿可就不该皇后做主了…我是老二的生母,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娘娘,我想住凤仪殿就住凤仪殿,想住慈和宫就住慈和宫。方氏、陆氏、陈氏全都给我滚出皇城去!不对!让她们全都下去陪您!您对皇后娘娘敬重有加,qíng深意重,皇后娘娘不殉葬谁殉!”

  猛地一下,胸口一抽。

  周衡再抬眼,目光放亮,天花板上的那雕栏画栋,画的分明是一只貔貅!

  只吃不吐,贪婪成xing!

  大约…

  他也命已不久矣了吧。

  昌贵妃王氏兴致勃勃地一言一语中规划着不久之后的未来——当然这个未来是以他死了之后,老二以长子身份如愿上位的未来。

  他浑身都在发烫,他好像在王氏身上看见了他的母亲,藏在左胸下的那颗心“咚咚咚”猛烈地撞击,他的宠妾他的长子,正借着他的宠爱与纵容,一点一点将他bī上绝路!

  昌贵妃还在说话。

  “您说皇后娘娘看见我坐在凤仪殿案首上,她会说些什么?大概还会昂起她的头,说些无边无际…”

  女人的声音一点一点地爬满耳朵,像有一串小爬虫从xué口一只接一只地爬出来,爬到人的耳朵里,口鼻里,眼睛里,再顺着发囊与指甲fèng爬进血液与皮ròu中。

  周衡越发听不清了,眼前已没有白光了,好像有繁星点点。

  迷蒙中,好像有人在同他说话,和着王氏令人绝望的声音,他艰难地鼓起jīng神去听,却只能在只言片语抓到细枝末节。

  “阿礼对不住您,阿礼…孩子…对不起…”

  这是方礼语带哽咽的哭腔,她一向对他膝下无嫡子满怀愧疚,她在向他致歉…

  阿礼啊。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明明是我让人将药汤放在你的碗里,亦是我弹压下太医院不许他们将真相告诉你,是我啊…是我剥夺了你做母亲的权利啊…

  周衡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白光与色彩在雾蒙蒙中一寸一寸地消失殆尽。

  他好像又在做梦。

  可这个梦没有将他靥住——甚至,这是他晦暗人生中第一缕曙光。

  他的阿礼。

  穿着一袭火红的嫁裳,上身规规矩矩地挺得笔直坐在婚chuáng的正中,可脚却藏在大红裙裾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

  他原以为这又是一个无趣端庄的世家女子——她确实也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女,方家的嫡长女,父亲是名震西北的老将,哥哥是初出茅庐的新秀,家世渊源且位高权重,这是先皇在禁止他与母妃顾氏见面之后,为他做下的第二个极为jīng准且正确的决定。

  少年的qíng愫总是来得没头没脑。

  他连盖头都尚未掀开,却只因为方礼在婚chuáng上坐久了坐烦了。百无聊赖之中椅的那双腿,便对这个出身高贵的妻子怀抱了无限的好感。

  可惜,她却未曾辜负过他的好感。

  她为他执掌太和宫,雷厉风行地发落在六司中一向虚与委蛇的内侍、嬷嬷,她为他红袖添香。夜来执灯其旁。她为他亲手fèng补衣物再为他手脚麻利地穿上…

  她将她的那一份做得太好了,既是职责又连带着qíng意地完成。

  可他呢?

  让她直面已为顾太后的折磨与针锋相对,让她独身面对宫中居心叵测的那些内侍仆从。让她孤独直面旁人对她的猜忌与怀疑。

  “…你出身不高,可她却从小便是天之娇女,贵女娇女世家女,这三样,我在这宫中这么几十年可算是看够本儿了,没一个是好玩意儿,嘴上敬着你重着你,论你爬到再显赫的位子,人家心里头该踹你还得踹。该鄙夷你也不含糊,最怕的便是这种脸上贤淑一片,背地里却看你不起的人了。”

  顾太后如是说,她口上是怕他掌不住方礼,可心里呢?

  方礼的世家女气息太浓烈了,几乎在一瞬之间。就让顾氏回忆起了让先皇qíng根深种的那位元后,一样的世家女,一样的雷厉风行,一样的贤良淑德,在大喜正堂上。顾氏便心口一惊,不由自主地提起一口气儿来。

  顾太后怕他掌不住阿礼,何尝没有更怕她掌不住这个儿媳妇儿。

  挫其锋芒,立下马威。

  接踵而至的刁难与责备,一个接一个送过来的美人儿,还有大庭广众之下旁敲侧击的讥嘲与挑衅,所有的婆媳都是天敌,这一对更不例外,世间所有婆母刁难儿媳的招数,顾太后都用了,甚至青出蓝而胜于蓝。

  他以为阿礼受不住。

  西北的女子彪悍qiáng势,他甚至怕阿礼会与顾太后出现正面冲突,甚至他私心里也在如此偷偷地期待,很矛盾地期待,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qíng绪与心态。

  在阿礼面前,他是仰望着的,仰望着她卓尔不群的能力,清白正统的家世,磊落坦dàng的作风,好像他畏畏缩缩地蜷在墙角,在仰望着他想成为的那个人。

  可他不能仰望她啊。

  论私,他是夫,他是男人,他是主导,论公他是皇帝,他是天子,他是一言九鼎的帝王。

  他怎么能仰望他的妻子呢?

  她必须出错,必须让他看到每个人都是残缺的,人无完人,月有残缺,凭什么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活在黑暗的梦靥中,凭什么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背负着永远无法摆脱的羞愧。

  所以,才有了“可惜”这两个字。

  可惜啊,她未曾辜负过他的触动与期望。

  定厩动dàng一年之后,终究平复下来,京中的勋贵再想夺权,手中无兵马支持又如何能够行险招出杀招呢?

  皇权稳固之后,他终究不用像无头苍蝇那般四处乱窜了。

  再看阿礼,便会想起散落在平西关内的那群打着方家军旗号骁勇善战的铁骑,如果阿礼生下了他们的孩子。那时候的方家是不是便有了更加能得信任的帝王以示扶持了呢?

  他不敢想,可他敢做。

  母妃为了得到太和宫不惜下手将太子送下huáng泉,他只是未雨绸缪而已,他没有亲手将他的骨血杀死,这不算杀人,这不算沾血,对不对…

  “咳咳咳——”

  胸腔外好似有重力摁压,胸腔中好像又有一股粘稠的尚带着腥味儿的液体直冲冲地往里灌,周衡猛地弹起身来,连声重咳数下,脑后有一股子充盈着寒意的凉气直冲而上,浑身上下不由得不间断地抖,不停地哆嗦。

  大约是要死了吧。

  昌贵妃王氏目带怜悯地看向他,周衡却突然静了下来,紧紧阖上眼,嘴唇嗫嚅,像是有话要说。

  王氏心下一叹,佝腰过去,轻声说,“你说吧,死者为大,你的遗言我一定牢牢记下来。”

  周衡面色铁青,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耷拉下来的皮ròu还在发抖,嘴唇张开又闭上,再张口又阖上,如此反复之后,终究极为艰难地开口出言。

  “我…我…对不起…阿礼…”

  阿礼未曾辜负他的好意与期望。

  可他却负了她。

  老人眼角含泪,可惜沟壑纵横,泪水被拘在了极为深重的纹路中,再难前行。

  终于扯平了,以yīn阳相隔为代价。

  很久很久之后,已然改朝换代,趁夜深,又一批土夫子肩扛洛阳铲,手拿定罗盘勾勾搭搭地过了厩东郊,领头的如是说,“今儿个咱们爷们儿来盗前朝的古物件儿…这地儿风水好,若非皇陵,定是公侯将相的老坟头c东西多着呢!”

  定xué、挖道、挖盗dòng,过图层,再一把撩开金丝楠木棺。

  “嘿!”

  有土夫子大喝一声,“怎么两个玉枕,一具尸骨啊!莫不是那具尸体成了粽子!”

  领头一把敲在那人头上,“呸!粽子个脑袋!你见过粽子诈尸起来还会将自个儿衣裳叠好的啊!”

  那人低头再一看,好家伙,那具完整白骨的旁边,有一摞叠得规整的衣裳布匹,大概是年岁已久,布匹已经化了灰,可仍旧还留有镶着斓边的衣袂,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一个雏形来。

  “还是件儿女人的衣裳!”

  有人叫道,“老大!玉枕中间有只玉壶,品相还不错来着!”

  领头将洛阳铲往后背一背,戴上手套避过玉壶,伸手将那只空出来的玉枕上的灰轻轻拂开,目光一歪,便看见了玉枕的侧面。

  侧面正好雕着一朵小巧jīng致的五瓣梅。

  锁清秋

  我叫周繁,繁复的繁。

  父亲喜欢叫我阿繁,母亲不让他这样叫,说是“好好一个姑娘,阿繁阿繁的叫,总觉得要被叫成一个四肢健壮的小郎君”,父亲听了好像更高兴了,当着母亲不敢再唤,可他常常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通常都背着母亲偷偷摸摸地叫唤我,“啧啧啧啧,阿繁阿繁,啧啧啧,这边,往这边来。”

  父亲的态度还是很亲切的,可我却总觉得他像是在叫阿舒哥哥的那几条大犬。

  我娘安抚我说是因为秋天生的,所以繁花似锦。

  我很郁闷,我觉得她分明在敷衍着骗我。

  这名儿,明明是威名赫赫坐在仪元殿上那只小六叔给亲自取的,是繁芜兴盛的意思,听奶嬷嬷说我将将生下来,还没过两个时辰,宫里头皇帝御笔钦赐的“繁”字儿就送进了豫王府里头了,这宫里头的赐名一下来,整个豫王府从上到下全都长长地舒了口大气儿。

  至于为什么长舒一口大气儿,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倒也想明了了,这生在皇家里头吃穿不愁,怕就怕站错队,得罪错人——我是隆化元年出生的,正值新皇即位不足半载,正好避开了“戊戌之变”,六叔与那起子乱臣贼子斗得不可开jiāo的辰光,听人说那时候六叔可没少吃苦头,险些将一条命都丢在了江南,我虽没亲眼瞧见过,可以讹传讹中倒也听出了些道道。

  那起子乱臣贼子要挥着大旗遮羞才算名正言顺,可谁是大旗?

  就是我那明媚而忧伤的亲爹。

  这层恩怨在里头,纵算是我爹算盘都拨弄不明白,可在旁人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正赶上新帝登基蹦出来,顺道就拿我测一测皇帝要不要拿自个儿素来敬重的二哥开刀,哪晓得我那小六叔非但没拿刀,反而连带着赏赐和恩遇流水样送进豫王府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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