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早已离开,乘着肩撵,带着对寄予厚望的儿子无限失望离开了。
烛火摇曳,蒙着窗棂的澄心堂纸上显出一个剪影,是现任临安候贺琰还在书房里静默,谁也不敢进去叨扰,自然也不会有谁能听到贺琰在最后笑着,嗫嚅了一句话。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名垂青史的,不也有小人吗?”
第三十六章 山雨(上)
更新时间2013-8-25 20:14:35 字数:2495
一连几日,太夫人皆以身子不适为由,免了阖府上下的早晚定请。由两个媳妇带着几个孙女jiāo替在chuáng前侍疾,其间贺琰与贺二爷下了朝,穿着官服就过来看,被张妈妈拦在院子口出言婉拒:“两位爷到底是御前行走的人,恐带了病气给圣上。老夫人左右不是大病,喝下几贴药就好了,尽孝也分时候,老夫人不在乎这一星半点。”
贺琰一听,没回话,只将张院判叫出来好好吩咐一番,便撩袍走人。
却把贺二爷吓得魂不守舍,惶恐不安地去向二夫人讨主意。二夫人看得透,直入主题:“太夫人骂你向来不留qíng面,何时这样委婉地让张妈妈来训话了?再说你能见圣上几回面啊,八成你是遭火星子连带烧了起来…”一句话说完,倒让二夫人陷入深思,嘴里小声念:“也不晓得侯爷是做了什么惹得太夫人不高兴。”
若是行昭在,定给二夫人献上一盅茶,喝上一句彩。那日宫里发生的事儿,是被瞒得紧紧的,二夫人仅凭张妈妈一番话就猜得八九不离十。
二爷放下心来,却不认同二夫人的话,冷声一哼就抬脚往妾室房里走:“我好歹也是穿着官服天天要上朝的人。儿子生不出来,贬老子倒是挺在行。”话一出,顿时将二夫人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第二天就叫来几个妾室通房站在雪里立规矩。
初chūn时节,乍暖还寒,破冰融雪的时候最凉,正院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小丫鬟时不时拿裹铜长夹,夹块儿红螺碳置入火笼里。
大夫人盘腿坐在东窗的炕上,正对着账册,对到一半,再对不下去,索xing把紫毫笔放在笔洗里,凑过了身,忧心忡忡地同行昭念叨:“都怪我不好,定是那日太夫人来回奔波受了寒。”
行昭没立时言语,合拢了书页,将《左传》放在小案上,太夫人那日和贺琰说了什么她不知道,但可以从这几日太夫人的态度上,能觑出个一二——那定是一场不欢而散的谈话。
“您也别多想,太夫人虽一向身子骨健朗,可人食五谷杂粮,哪里有不会生病的呢。”行昭笑着安慰大夫人,看huáng妈妈单手提一个黑漆描金食盒进来,下炕趿了鞋子,边说:“药熬好了,咱们该去换二婶和三姐了。”
大周约定俗成,摆罐熬药不能在老人家院子里进行,故而生火熬药大都在正院里做,东偏房里也一直在熬药喝,这几日沉积下来,似乎正院里的樟木柱子里都透着点药香。
行昭一出正堂,就在游廊里闻到了若有若无的甘苦,心头一动,随即就想到了贺行晓。
贺行晓的染病,应邑的突然发难,太夫人的cha手gān预,还有贺琰的选择安抚,一切都偏离了前世的轨迹,而这种错节让行昭欣喜异常,她每日扳着指头算日子,离前世里母亲自尽而亡的日子愈来愈近,可qíng形变得越来越好,并且逐渐豁然开朗起来。
行昭一仰头,看见了母亲如满月般的面庞,紧紧攥住大夫人的手。
到荣寿堂时,行明正坐在小墩上拿了话本给太夫人高声说故事听,见行昭来了,行明将书放下就过来牵行昭的手,太夫人靠在八福杭绸寿星公软缎团枕上,笑呵呵地指了指,同媳妇儿说:“小姐妹qíng意深。”
行昭掩嘴一笑,拉着行明顺势就坐在了榻边儿,轻了语调:“您还难受吗?”
太夫人笑着摇摇头。行昭趁机细细打量——今日的太夫人瞧起来面色已经慢慢转好了,虽然还是瘫靠在chuáng沿上,说话有些有气无力,眼神却渐渐明亮起来。
太夫人是个坚毅的人,一辈子只有两个软肋,儿子与贺家。她在贺琰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大的失望。
想想前几日太夫人心灰意冷的模样,行昭心里酸楚,却无可奈何,半坐着拉过太夫人的手,拿着小银钳子,一点一点极认真地给太夫人剪指甲——她要找事儿做着,心里才能少些愧疚。
“张院判昨儿才在说,叫屋子里不要滞留这么些人。老二媳妇累了一夜,快带着行明回去睡了吧。明儿个不是要回娘家吗?”太夫人扬扬手,让二夫人走。
二夫人瞧了眼大夫人,牵过行明,行礼告辞:“娘昨夜里咳了几声,今儿记得喝川贝炖银耳。”太夫人笑着点头,二夫人和大夫人见过安后,便出了院子了。
大夫人边从食盒里端出药,扶住太夫人一口一口喂了,太夫人边拿帕子擦拭嘴角边吩咐大夫人:“…前两天,皇后娘娘派赵公公来问你好,你记得写信送进宫了吗?”
方皇后放心不下,隔天就派人来问,按道理大夫人应该写封信送进去,才称得上礼数。
大夫人一怔,随即摇摇头。这几日贺琰都独居在勤寸院,她忙着备被褥、香料和换季衣服过去,一时间给将这档子事儿给忘了。
“那现在就去里间写!”太夫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话一急就又咳起来,行昭连忙起身,又拍背顺气,又喂水安抚。
大夫人赶紧应了声,提裙出门。
待大夫人一走,太夫人就眯了眼,将头仰靠在chuáng柱上,荣寿堂四面窗都留了个fèng儿,风chuī动了罩在内阁的云丝罗帘子,行昭眼随着帘子一下下地动,也没说话,她直觉太夫人有话要说。
果然,静谧半刻之后,内堂里响起了太夫人略有沙哑的声音,“别恨你爹。”
话一出,行昭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刷一下就落下来,拿手捂住嘴,抽泣声却支离破碎地溢出。
亲人之间的博弈,大概是这世上最让人心碎的,一边要冷静地计算得失,一边又割不断亲缘血脉。
太夫人长长叹了一声:“这几日我常常在梦到侯爷小时的样子。被老侯爷拿巴掌宽的竹篾子打,眼睛都红了还是qiáng忍着不哭。老侯爷喜欢老三,他不服。三九时抄史记,墨水都凝了,还在抄。三伏时,书房的冰块儿化成了一滩水,早就没了凉意,他里衣外衫湿透了都不将书放下。从小就争qiáng好胜,我也教导他要成为人上人,才不会被人忽视。”
行昭边听边哭,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流泪,只是胸口闷得像雨前昏huáng的天。
太夫人再睁眼的时候,老人家jīnggān一辈子,现在却露出了迷惘与悔意:“取之有道,取之有道。他读这么多书,怎么一点也没学进去呢…”
行昭轻轻握住太夫人垂在chuáng边的手,太夫人的痛苦并不比她少。
太夫人回握住行昭,偏头静静看着行昭稚嫩的脸,再难开口。贺琰的话万千错,有一点她却十分赞同,那就是如果方家一倒,为了贺家,只有舍弃方氏了。这一点她没有办法和行昭说,她经受了一辈子的沉浮,看惯了世间万态,贺家到这一步,一个行差踏错,满盘倾覆。
“母亲…阿妩只愿母亲安好…”行昭低声说,这是她最终的目的,所以在知道贺琰还愿意哄着大夫人时,异常欣喜。
太夫人揽过小孙女,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上苍保佑方祈能在西北站得稳稳的,否则方家的两个女儿,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祖孙间一时无话,行昭小时候做的琉璃风铃仍旧高高挂在内阁里,被风chuī过,叮叮铃铃地响,很好听。
第三十七章 山雨(中)
更新时间2013-8-26 18:55:11 字数:2532
大夫人写好信,折成两叠儿,拿正红撒金信封套上,又盖了红漆封口,嘱咐huáng妈妈送出去。外命妇送信进宫自有一套规章,要先统一收到宫中的司房,再分发到各宫各殿去。
huáng妈妈领了命,便往二门走,守门的婆子见是正院得脸的huáng妈妈来了,笑脸迎上来,又是寒暄又是相邀:“huáng妈妈今儿个怎么想来二门了?那日想请您吃酒,您说您要当差,您且说个时间,咱齐齐整整置办一桌候着您!”
“约莫出了正月才能得空了,现如今身上都还领着差使呢。”huáng妈妈矜持笑了笑,把信从怀里稍稍抽了些出来,露出个红角儿,“帮大夫人往宫里送个信。”
婆子听得宫里两个字儿,更加羡慕了。帮夫人姑娘做事,体面又清闲,哪像自个儿日守夜守,谁来谁往的还得勤往前凑,才能得个小钱儿,这么大冷的天儿就只有喝口热粥暖暖的份儿,心头这样想,面上就带出来几分。
“那也是夫人信任您啊!哪像俺们呢!也就是景大郎君心好,整日里出来进去的还能体恤俺们这些做下人的。”婆子佝着腰,笑着边搓手边哈出几口气儿说:“今儿个也算是俺运气了,一早侯爷出去,扔了个银角给俺,大郎君出去又扔了个银角儿,俺都攒着,请老姐姐吃酒!”
huáng妈妈蹙眉,身子往后倾,避开呼出的那团白气,抓住了那话里的动向,皮笑ròu不笑地问:“侯爷今儿个沐休也一早就出去了?大郎君这几日也出去得勤?”
婆子眉开眼笑地点头,直附和:“是嘞!一大早!大郎君这几天出去得早,回来得晚,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人!”
庄户里头的人大都认为男人窝在家里是窝囊,整日往外跑的才是有大出息的。
huáng妈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夫人忙着打理年节,景大郎君又搬到外院了,儿大不由娘,想问也不晓得怎么问起。侯爷又一连几日都独居住在勤寸院,再联想到前几日从宫里回来的事儿,她总觉得事qíng没这么简单。
一时间,事qíng的接口又对不上,脑子是一团乱麻,摇摇头,索xing不想了,和婆子道了别,就往城东司设房去。
双福大街正熙熙攘攘的一派热闹,百音成曲,其间夹杂着偶有走街窜巷的货郎担高声吆喝,也有天桥下哄闹与喝倒彩,还有剃头匠刮锉刀“嚓嚓”的钝响。
穿过贞成牌坊,右拐进一个小巷子里,灰砖绿瓦间藏着一扇不起眼的紧掩的角门,推开门,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一大早就打马出门的临安候贺琰就在这里头。而在人意料之中的,同室而居的还有应邑长公主。
贺琰将一张笺纸,“啪”的一声拍在梨花木几桌上,口里隐隐含了怒气:“你打糙惊蛇,去恐吓方氏,我并没有责备你半句。现在你又想恐吓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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