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在说着,正从勤寸院往正院走的贺琰也没闲着。面容沉穆,一声不吭地转过游廊,脑中闪现过无数种可能——方祈的信写得极短,虽然话说得隐晦,却仍能觑之一二。
“二月十一日晚,鞑靼火攻平西关,城门上镇守的百余名兵士皆阵亡。后,臣率三千骑兵上阵退敌,堪守平西关。鏖战一场,敌来势汹汹,云梯、鹰眼、火药一应俱全。据臣粗略估算,侵者约过万,实乃继康和十八年后,鞑靼人又一有备而来反攻,望上可速拨饷、派粮,臣必与那小族拼死一战。”
平西关是重镇重城,日常怎么可能只由百名将士在城墙上驻守!鞑子体勤而智弱,只懂靠蛮力,又是上哪里去搞来上万人用的鹰眼和火药!拨饷派粮,皇帝每年拨两车金子、几百车粮食送去西北,这时候还敢来要钱要粮,也不怕皇上震怒!
他深知,方祈不是一个这么短视的人。
其间必有蹊跷。
难道是和前月里,西北的那场大换血有关?
贺琰手里头攥着从宫里誊写出来的那封信,转了个弯儿,正好听到正堂里头闹闹嚷嚷的,又想起来方氏这个蠢妇,攸关国qíng与家族命运之时,还再三派人去勤寸院打搅,眼皮子浅得比内院里头的仆从妈妈都不如!
“这是在做什么。”贺琰压下气,一撩帘子,看到地上铺着一副舆图,又见行景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地说着话儿,没来由地一股火气往上冒,“你像什么样子!都是快说亲的人了,还没个正行!”
跨步上前,将行景一把拉扯起来,痛心疾首:“我都不指望你出人头地了,好歹也不能叫外人说起贺家大郎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吧!”
行昭手缩在袖里攥得紧紧的,倒是大夫人赶忙上前,把行景从贺琰手中救下来,直说:“景哥儿在同我说舆图呢!”又连声问:“哥哥还好吗!平西关到底守住了,皇上的态度呢?要不要再派一个护军大臣去跟着?”
贺琰蹙着眉,忽略了那句“景哥儿正和我说舆图”,举着信摆了摆手,举步向前,坐在了上首的太师椅上,半晌没说话。
如果是西北内讧,新任提督梁平恭、三个军备大臣、还有一个镇西候方祈,三方之间出现了问题和龃龉,那后果不敢想象…
贺琰边想着,边一抬头便望见了瞪大一双杏眼,正眨巴眨巴着看着他的行昭,心头没来由地轻快了很多,朝行昭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又轻轻拍了拍她手,转头却朝行景吩咐:“把你妹妹带进去,我同你母亲有话说。”
行景应了喏,有些沮丧地上前牵过行昭,慢腾腾地往里头走。
二人走到了花厅,行昭便止了步子,踮起脚来小声地和行景说:“哥哥忘了阿妩那句话?父亲吩咐的不一定就是对的,我们关心舅舅,关心母亲,又有什么不对呢?何况父亲只说了往里走,又没说走到哪里去…”
行景眼睛一亮,将行昭抱上炕头上,一撩袍子,轻手轻脚地坐在边儿上,将耳朵紧贴在隔板上听。
只听外头贺琰略带沉吟的声音响起:“前夜里有多凶险,舅爷没说,但是也能猜到。好歹方舅爷已经镇住了局面,平西关半月内不可能失守。”后顿了顿,又说:“今早皇上已下令,又派了信中候去西北护军,随车押送三十车粮饷,三五天后也能到了,算是解了西北燃眉之急。”
“阿弥陀佛!”大夫人的声音中带着无限欣喜、安慰和松下一口气,伴着一阵衣物窸窣的响声:“皇恩浩dàng!我过会儿去小佛堂烧柱香,再去祠堂外头给列祖列宗们磕头上香!”
又是一阵静谧,行昭微蹙了眉,直觉告诉她,贺琰并没有把话说完。
如今这个时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一役,舅舅若是守住了,必定会再加官进爵,母亲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应邑再也翻不出任何风làng了。反之,方家动dàng,首当其冲的便是大夫人与方皇后。
贺琰在这种前途尚不明的时候,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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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正文 第五十二章 风起(下)
如果前程一片大好,方家的动dàng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行昭的思路陷入了死胡同,一边恨极了这被养在深闺,万事不晓的处境,一边又埋怨自己前世只顾耽于qíng爱。忽闻外间传来贺琰的声音:“嗯,找个时候递帖子进宫去,你和皇后娘娘毕竟是嫡亲的姐妹,通通气儿也好,相互安慰也好…”
话将到这里,就有小丫鬟进来通禀,口里在说:“林公公来了!”
“两姐妹果然心有灵犀。”贺琰语气晦暗不明,和大夫人出了正院,往二门去,只留下行昭与行景在里间。
林公公是凤仪殿的掌事内监,是方皇后的得用之人,这个时候授意来贺家,要不是来报喜,要不就是来安大夫人的心。
“派信中候去当护军?”行景垂首皱眉,陡然出言,十分不解的样子。
这一下子将行昭吓了个激灵。
闵家往上数八代都没有人进过军营,是现在这个时刻还不算千钧一发之际,可以让勋贵们去混一个军功,还是皇室另有打算!
等等,如果已经定下闵寄柔是二皇子妃,那闵家就是铁板钉钉的外戚了,方家是如今的外戚,让一个将来的外戚去监护现在的外戚…
这说明什么,说明皇帝已经警觉到方家势大,便起心想亲力扶持起另一个家族。君王需要八面玲珑,帷幄制衡之术才能使帝位安稳,但是在这种时刻把信中候安cha进去,虽说只是护军,却掌着粮饷xing命。被别人把着七寸之地,舅舅又怎么会放心后方,做到拼尽全力呢?
虽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可一旦受了天家的忌惮。秋后算账这四个字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貔貅鎏金瑞shòu香炉里一缕烟雾冉冉上升,满室弥漫着一股浓郁深重的檀香,只能听到更漏里的细沙梭梭向下的声音,这一室静寂让行昭心里慌极了,眯了眯眼想把事qíng从头到尾整理出一个头绪出来,却无从下手。不知道事qíng的走向,又怎么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呢!
大夫人最大的依靠就是方家,如果方家都遭到了猜忌,那可就真的是前有láng后有虎了…
行景把搁在小案上。粉彩小碟儿装的小零嘴轻轻推到了行昭跟前,温声说:“虽然事qíng看起来不太乐观,但你要这么想。天塌了还有男人们在顶着,阿妩你做什么慌?”
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声音还哑哑的,突兀地响起在初chūn的静谧中,却显得那么让人安心而可信。
行景既然能够敏锐地发现派信中候去护军有不妥当,又说出事qíng不乐观的话。行昭又念及行景对于军事战备上的天赋和直觉,不禁想行景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
行昭抿了抿唇,扯开一丝笑,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说:“哥哥,我问你,若是父亲。若是父亲因为方家出事,而厌弃了母亲,你会怎么办…”
行景一愣。本下意识地想笑着玩笑几句,却看见了行昭带着肃穆的面容,不禁结结巴巴地问:“罪不及出嫁女,连官府办案,受株连都没有连带已经出嫁了的姑奶奶的道理…”话是这样说。却仍试探xing地加上了一句:“只要是我出人头地了,母亲就算再遭厌弃。也不会到让人难办的境地吧?”
“如果bī母亲去死呢?”行昭猛然抬头,语调很轻却带着咄咄bī人的语势:“如果要bī母亲和离呢?临安候是什么样的人家,站在风口làng尖上,既想在皇家上讨着好,又不想落半分把柄在别人口里头,若是当家夫人的娘家一落没,夫家就休弃,传在定京城里,贺家丢不起这个脸。所以只会选择第一条…”
“哐当”一声,是行景惊得将茶盏掉落在地的声响。
“母亲!母亲是明媒正娶娶回来的!”行景惊诧之余,总算还有一份理智,佝了身,朝行昭压了声音低吼,“父亲一向是君子!”
行昭听后语,轻笑一声正要开口,却听到外头有窸窣的衣料声,忙凑头从隔板的fèng儿里看见大夫人撩帘子往里走,又往后看了看,贺琰并没有跟在后头。
行昭连忙起身下炕,趿了鞋子,扬声唤来两个丫鬟把地上的碎瓷和残汤冷茶给扫了,见行景还处在惘然与震怒夹杂的神色下,悄声同他说:“虽然如今看起来事不至此,我们都要做最坏的打算和最好的准备。”
这是多活一世的经验。
行景想了想,点点头,同行昭一起应出去,将走到花厅口里终是憋不住,声音极小地说:“大不了拼他个鱼死网破…”
行昭耳朵尖,隐隐约约听见了,却无奈大夫人已经在正堂里坐定了,见两个儿女出来,又想起了林公公jiāo代的话,“您一定要稳住了,凡事有皇后娘娘在宫里头周旋,粮饷军备都派过去了,皇上重视着呢,您可一定要稳住啊!”
两遍“要稳住”,不得不说,宫里头的方皇后知大夫人甚深,还特意派人来将大夫人安抚住,不要自乱阵脚。
“皇后娘娘与您说什么了?爹呢?”行昭换了副笑颜,坐在下首问。
大夫人qiáng作欢笑,指了指huáng妈妈捧在手里的匣子,说:“送了些东西来,侯爷又往勤寸院去了。”
行昭眼神落在那小方黑漆楠木绘着平安四方纹的方匣上,笑着说:“您且心安吧,皇后娘娘也关切着呢。舅舅定能平平安安的,西北也能平平安安的。”
大夫人勉qiáng笑着点点头,又看坐在下方的长子神qíng不大对头,反而出言安抚行景:“行了行了,你也快回去吧,仔细侯爷又要考你书。”
行景一听,紧紧抿了抿嘴,没抬头,想了想,索xing起身告辞:“…母亲有事就唤人来观止院叫我,有什么千万别闷在心里头,将心里头的挂忧说出来,就有人陪着您担心了。您一定记得,您还有我,还有阿妩。”
大夫人愕然,心头的烦躁和担忧像是去了一半,素来不着调的长子如今能说出这番话,心头大慰,连连点头,直说:“…记得记得!”
行景撩袍转身,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一顿,终究还是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大夫人目光里有欣慰有放心有释然,见行景渐行渐远,便转头朝行昭说话:“…我要去定国寺上香祈福,阿妩你也一起去吧?”
菩萨心慈渡世人,阎王狠恶捉小鬼。可在行昭看来,世人有穷有富,有病有灾,分出个三六九等,划清楚士农工商,可见菩萨的心是偏的。还是阎王好,论你天潢贵胄还是布衣贫丐,都逃不脱一死,结局都一样,还是阎王公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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