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心头一颤,仰首直直望向方皇后,迅速整理思绪,轻声开口:“母亲死得不明不白,血债血偿,侯爷将母亲bī得这样的田地…”
“说出真相,然后呢!”方皇后压低了声音,肃穆的神色陡然变得柔软与揪心,“然后呢?你才几岁,七八岁的小娘子就算说的是真话,别人能信吗?贺琰是临安侯,手握权柄,到时候只有落得个父女决裂,将你逐出贺家,剔除家谱的下场,不要丢了夫人又折兵,一切要从长计议…”
“您知道母亲的死有问题!”行昭手一紧,能感到方皇后的手冰凉沁人。
方皇后轻声一笑,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敌意:“顾太后突然的诬陷,定京城里谣言的甚嚣尘上,阿福的bào毙而亡。”顿了一顿,方皇后眼眶一红,又是一笑:“一口气儿没上来就去了…贺琰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第一卷正文 第六十九章 变天(下)
长青水榭连着碧波湖和九里长廊,新绿抽芽的柳枝条儿像娇羞的小娘子,低低垂着头,十分自矜又内敛的模样。
热闹和有人气儿都在长青水榭,这曲径通幽的游廊里,只能听见鸟啼莺歌还有湖水泛起波纹的轻声,莲玉与内侍守在巷口。
“不只是侯爷,还有应邑长公主。”行昭眼里望着被柳枝打破一池宁静的chūn水,艰难开口,“三叔回来的堂会上,我听见侯爷与应邑长公主的密谈,既有回忆往昔,也有商议今后,其间不止一次地涉及到了母亲。在母亲过世之前,是和父亲在一起的。阿妩被人qiáng行制在小院里,等阿妩挣开后,一推门,却看见母亲已经仰头喝下了药。当时没有惊动太医,去回chūn堂请的大夫来,母亲已经缓过来了,却终究还是再次毒发…”
回忆的力量有多伤人?行昭觉得就像拿钝刀一下一下地在割心头的那块ròu,没完没了,永无止境。
行昭稳下心头如cháo水般直涌而上的悲伤,挺了挺脊背,又言:“方家陡然失势,舅舅传闻连天,您被禁足在宫里。贺家不仅怕被牵连,更期盼能借着这个机会,再上一层楼。”
行昭边说,边从怀里头拿出一个姜huáng色亮釉双耳瓶,递给方皇后:“这就是装着药的瓶子,那时候庭院里极混乱,没有人顾忌到这个瓶子,我便偷偷地将它收了起来。釉色明亮,做工jīng细,瓶子的底部刻着‘彰德三年仲秋制’,一看便是内造之物…”
方皇后接过,内造之物,皇亲国戚才能用,住在皇城或与皇家极为亲近的人才能用!
竟然还牵扯到应邑!贺琰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说知道八九分,至少也能从中窥探一二——冷静,理智,却极好权势。
方家隐隐没落,贺琰便弃若敝履,以寻求更大的利益,他做得出来。可太过贸贸然,不符合贺琰一惯的按兵不动。
谁知道中间还有应邑的一出戏,这便说得通了。
方家没了价值,便要攀上一个能带来更大利益的人。急切些,嘴脸难看些,也不在乎了。
只是。究竟两人是沆瀣一气,还是贺琰顺水推舟?
如果阿福是喝了应邑给的药自尽,那贺琰到底又是怎么bī的她?应邑在其间扮演着怎样的角色?bī死堂堂侯夫人,真的只有他们两个吗?明明后来都缓了过来,怎么又毒发身亡了?
幼妹的单纯可欺。又重qíng重意,是好也是坏。自小在家中顺风顺水,贺家求亲求得诚,爹本听人说临安侯府正值多事之秋,只想把幼女嫁到安安稳稳的把总家里头,便提出要贺家等幼妹五年。想叫贺家知难而退,谁知贺家却一口答应,过后贺琰亲自到西北来。由着爹爹相看,爹爹见他面目规矩又自有一股风华在里头,便终究松了口。
心里头又想要将一个女儿嫁到皇家,一个女儿嫁到定京的勋贵去,以表忠贞的决心。自幼妹嫁到贺家来后。虽然有格格不入,贺家却总还能看在方家的面上。贺太夫人不摆婆婆的谱,贺琰也不会明晃晃地打脸,原以为一生便也就这么过了,安好沉静。
哪晓得世事难料,方皇后独身在京,方福与她血脉相连又有漂泊寄托之qíng,忽闻讣告,心悸又犯,半晌没缓过神来,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便去求皇帝,求恩典,硬撑起身子,鼓足jīng神要来给幼妹留下的骨血撑场面!
哪里想得到,近乡qíng怯,竟然连妹妹的棺木也不敢看。
方福将贺琰看得有多重,方皇后一向都知道,可仅仅是为了一个男人的qíng债和变心,就将儿女抛下,她却不信阿福会傻到这个地步!
亭亭而立的外甥女脸色卡白却眸光坚定,心头悲戚却挺直腰板,突逢大难却仍旧条理清晰,方皇后又想流泪又想大笑,阿福遇事便哭的个xing竟然有一个这么倔气的女儿,伸手将行昭揽过。深宫的沉浮动辄便是几十条人命,方皇后都挺了过来,如今旁人算计到了自家妹妹的头上,在面临危机并含着冲天的愤怒时,必须要有一个沉稳的头脑和周详的计划。
“你母亲的死,不可能就这样算了。”方皇后尽管恨得喉头发甜,声音却仍旧既不低又不高,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方家的风波还没过去,我们方家经营西北多年,不可能没有暗线和保命符。皇上围了方家又能怎么样?方家的底牌从来就不在老宅里,我在深宫里接不到消息,可算起来方家的旧部死忠还有家养的暗卫绝不可能坐以待毙,无论是尸体还是人,等将你舅舅找到,将景哥儿找到,定京城里自然会有新的血ròu,来祭拜你那可怜的母亲。”
行昭猛然抬头,又听方皇后再言:“我们要做的是蛰伏,bī死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方皇后轻轻一顿,眼神有一闪而过的悲哀,“如果你舅舅果真马革裹尸归来,定京城里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我们女人家就更不能垮掉了。这些时日,细细寻,一点一点的证据和蹊跷搜起来,贺家láng心狗肺,阿妩到时候也不必顾忌了,你还有姨母还有桓哥儿还有西北的方家,留好了退路。到时候,临安侯也好,应邑长公主也好,其他的人也好,索xing拼个你死我活!阿妩,你不怕,姨母还在。”
要是方祈回来,自然有方家帮忙出头。要是方祈回不来,手里头捏着证据,管他天皇老子,两个女人家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讨个公道。
素来冷静自持的方皇后说出这样,不冷静,不理智,不顾全大局的话,让行昭顿时沁出了这五天来的第一滴泪。
她不怕孤军奋战,可如果背后能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支持着她,就算失败,也虽败犹荣。
大夫人死后,得到行昭满腔信任的太夫人却闭门谢客,贺琰避在外院,行昭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悔恨与痛苦中,方皇后的话像给了沙漠中迷茫的人一口水,像点在寒风凛冽中不灭的那盏灯。
“阿妩不怕!不怕到时候没有了退路,不怕身败名裂,不怕被逐出贺家,阿妩只怕错已经铸成,却有心无力,没有办法纠正!”行昭忍着哭腔,高高将头扬起,“是阿妩无能愚蠢,明明很早就察觉到事qíng不对,给祖母说,却并没有将事qíng摆在明面上和母亲认认真真地谈一次,没有告诉母亲,让母亲心里有杆秤,有个准备。是阿妩的错,阿妩自恃太高,满心以为既可以避开母亲,又有能力将所有的事qíng都解决掉。如果阿妩没有刚愎自用,没有束手束脚,没有瞻前顾后,母亲也不会死!”
心际尖锐的疼痛几乎要将行昭打垮,声音越压越低,越来越弱。
这五天里,行昭无时无刻不在反思与悔恨。
眼泪喷涌而出,以为知道世事的发展,便可以高枕无忧,以为只要将母亲瞒得好好的,不受外界左右,便可能避免母亲自己走进死胡同里,以为将实qíng告诉了满心信任的祖母,便是防患于未然了,以为化解了应邑带来的前几波危机,便算是避开了明枪…
错了!都错了!
世事无常,自己都能够重生,凭什么事qíng还要跟着前世的那条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自己不走进死胡同,那如果是别人bī她死呢!如果是将药摆在母亲的面前呢!
祖母是贺琰的母亲,能够护着隔了一层的孙女,为什么她不能护着嫡亲的儿子!大夫人死后的缄默不语,不就是最好的表态了吗!
明枪易躲,可惜暗箭难防,当应邑由明面的刺激换成暗地里的鬼祟时,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行昭俯在方皇后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己,揪心与自我厌弃让两世为人的她感到了无助与惶恐——前世的矜傲与自负,在历经苦难之后消磨殆尽。可太过的沉敛与盲目,却让她又狠狠地栽了一个跟头,犯下了永远不能救赎的错误。
方皇后眼眶红红的,这位素来端和自矜的皇后语声骤低:“阿妩,慎言!亲自bī死你母亲的是贺琰,将药拿到你母亲面前的是应邑,亲手端起毒药喝下去的却是她自己!你不要将错处往自己身上随意揽!”
不能让行昭背上这个包袱,否则就算是讨到了一个公道,她的一生也不会安宁!
“你母亲会为了贺琰的一句话在我跟前哭一下晌午,会为了妾室的一个举止惶恐不安,会将一件极小的事qíng放在心上很久。”方皇后红着眼睛轻轻揽住行昭,“你将事qíng早早摊开只会让你母亲更早的陷入泥潭,她不可能受得了贺琰的背叛,更不可能安然地和你有商有量。可你母亲xingqíng温和,处事柔软,重qíng重义——她一定也不希望骨ròu亲眷永生都活在自责与痛苦中。有罪的是别人,罪有应得也是别人。”
方皇后口里这样说,心里突然有些拿不准真相,将贺琰看成天地的妹妹究竟会不会只是因为qíng爱而撒手人寰。
行昭轻轻摇摇头。
自省让人明智,更能激起人的斗志。
她再也不会让一个疏漏造成这样痛心疾首的结果。
“姨母,请您放心。就算是背弃天下,阿妩也会让母亲在九泉下得到安息。”
话音一落,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陡然卷起千层昏huáng巨làng。
要落雨了,要变天了。
第一卷正文 第七十章 处境(上)
大夫人方氏的大殓礼维持了十五日,方皇后一来,定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外命妇便也接踵而至,前来祭拜。
中宁长公主来的时候匆匆上了三炷香,连饭也没留便走了。
而应邑,至始至终都没出现。
同样,贺琰也没有露面,连日都将待在勤寸院,连大夫人的下葬礼,都是由太夫人代为主持。
大夫人下葬的日子,是请钦天监细细算了拿过来的,宜出行宜下棺,葬在定京西郊贺家的祖坟里,拿金丝楠木做棺材,用一整块汉白玉做碑,棺柩里的金银珠翠摆满在大夫人身上,口里还含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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