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按上琴弦,才一两个音,变觉得黯哑涩手,这才恍然,自己已经多年没碰过它了。
黯涩的琴音,从他十指弹动间发出,神思飘渺间,好似回到十三岁时,自己把它递给羽织时,她惊奇欢喜的神色——
“羽织,这是我亲手伐来桐木,照着书中之图做制。”
“才见过一次就能完整做出来,阿聿你真厉害!”
那时,她欢喜的抱住琴雀跃不已,随即缠着自己弹给她听,那夜的月光疏淡皎白,照在秦淮河的烟柳薄雾,一对少年男女就那般坐在河边石阶上,痴痴的弹了一夜的琴,说了一夜的话。
下一瞬,只听铮然一声,他感觉到手指一痛,这才从过往的回忆中醒来——
琴弦久未调弄,终于断裂两截,将他的手指也刺得流血了。
昭元帝目光一凝,这才发觉自己走神了。
他心惊之下,终究露出沉凝苦笑来——昨夜居然会遇见羽织,真真是料想不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思绪竟然又回到她身上!
他剑眉一挑,道歉道:“是我唐突了……”
“无妨。”
无翳公子放下了手中之杯,仿佛也触动了什么心事,长袖轻拂之下,玉杯叮然滚落在地,灯烛下一抹翠绿晶莹,显然也非凡物。
他坐直了身体,嗓音中带着怅然感慨,长夜初晓的此刻听来,好似也有复杂难言的心绪——
“我也曾经有一具这样的琴,亲手所制,多年不弹,前几日乍然翻出,却发觉已是蛛丝缠结,弦断声嘶,再不堪使用了。”
他的声音带着慵懒空芒之意,可能真的是醉了,“那一具焦尾琴,多年前我曾经无比珍爱,如今却是连见上一眼都不敢,生怕自己触景伤qíng,真是可叹可笑啊……”
他的声音带着轻嘲孤寂,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这暗夜里,只能找刚刚相识的昭元帝倾诉。
昭元帝心中又是一痛,连忙敛住心神,低声道:“既然弦断难复,那只好下次由我长奏一曲,以博公子一笑了。”
无翳公子也随之一笑,“千万记得你的承诺啊。”
随着他长袖一动,另一只玉杯从屏后飞出,满满的斟了一杯,闪着琥珀般晶莹光泽。
昭元帝稳稳接了,一饮而尽,笑道:“真是好酒。”
他随即话风一转,“如此好酒,主人却在这自斟自饮了一阵,就为等待我前来,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无翳公子低笑一声,好似在嘲笑他的大惊小怪,“我之卜算,从不落空——你这么急匆匆去而复返,是否难以消受美人垂青,láng狈的逃到了我这?”
他随之哈哈大笑,仿佛亲眼见到昭元帝又惊又气,雷霆大怒的模样,笑声回dàng在黎明之前,显得越发诡谲嚣狂。
“你怎会知道今夜有女子前来魅惑?还有,那个红色锦囊究竟是什么?!
昭元帝双眼一眯,眼中冷光一盛,骇人气势顿时震慑整个厅堂。
“哦?果真如此……‘他们’就这么着急,连一夜工夫都没耐心等,就直接向你下手了?!”
无翳公子的笑声,仍是那般神秘诡谲,他长笑一阵后停下,声音转为冷然刻薄,“你问我那个红色锦囊是什么——你自己难道一次也不曾闻见过类似的香味?!”
昭元帝一楞,随即,他想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召幸妃妾时,也隐约闻到类似的香味,但因为太淡,既非催qíng媚药,也对身体无害,便以为是妃子之间流行的熏香了。
这次所闻到的,比平时都要浓郁香甜,香味也有了微妙的不同——好似越发摄人心魂……
他心头一震,随即反应了过来,“你是说,这香味有问题?”
“哼哼……幸亏你今夜及时从美人怀中挣脱,否则,只怕你这一生,也休想要有任何子嗣了。”
无翳公子再度发挥他刻薄嚣张的口舌,冷笑道:“那锦囊里的就是改进了方子的‘绝息梦’,只要再多嗅入一点,你所建立的王朝,从此就要白白落入外人之手了。”
他的冷笑声宛如利箭,瞬间刺穿昭元帝内心隐秘的怀疑,““一个生不出儿子的皇帝……嘿嘿,赠你美女之人,真是好算计,好手腕!”
第五十七章 恒河沙劫说难尽
昭元帝的双眸,因他这一石破天惊的一句化为寒冽幽黑的深潭,周身怒意bào涨之下,宛如修罗鬼神一般让人惊骇。
无翳公子却好似浑然不觉,冷笑声悠长响亮,仿佛连厅堂两侧的灯烛也受这一惊,被无形气流拂得乱颤幽晃。
“绝息梦,是世家大族秘传之药,家中直系嫡子若是不愿再让众妻妾有孕,便会把一小簇香末装入自己的鼻烟壶之中,只要轻轻一嗅,便了无烦恼。”
他语带讥诮,继续道:“此物无色无味,对身体又全然无害,即使是你内力修为已入化境,也是浑然不觉。”
“我猜想,你的妃妾,无意之间,都曾染过这等香末。可即便如此,某些人仍然不放心,你这次出兵远行,大约也邂逅了什么江南美人,秦淮艳姬,她们身上可没有什么绝息之药。所以,他们开始急了。”
无翳公子笑语中的暧昧调侃,让昭远帝怒气渐消,眼前不期然,出现了那个慵懒贪吃,散发乱服的倩影——
丹离。
想起这个名字,眼前便仿佛出现那旖旎一刻……那些耳鬓厮磨,宛如烟花绽放,疯狂而绝美,让人心神迷眩,不能自已。
“你在想什么?”
无翳公子不悦的声调,让他从瞬间闪神中惊觉。昭元帝心头一震,却随即恢复了清明,冷然问道:“你怎会知道王慕菱会对我下手?”
“三分的卜算,五分的观察,再加上两分的猜测。”
无翳公子的笑声不无得意,“是哪个女人身带锦囊,我完全不知,但算算日期,他们也该下手了。”
他倚在长案上,随手拿起身畔折扇,啪的一声展开,轻扇之下,好似不胜酒力,“其实我还知道,你原本来想我求问什么。”
“哦?”
无翳公子轻摇折扇,意态逍遥无比,整个人带着醉意的慵懒,屏风上的剪影却仍是优雅从容,风姿无双,“你原本想问的,是要如何对抗那些桀骜不驯的术者,让他们永远不能与皇权对抗。”
昭元帝一楞,慢慢坐直了身体,“你的卜卦,真能dòng察人心?”
无翳公子哈哈大笑,整个人都gān脆伏在了几案上,“guī甲竹片不过是死物,它只能显示机缘,又怎能懂得人心?这世上纷纷扰扰万事,看不清摸不透,到头来也逃不出名利二字。”
昭元帝目光一闪,犀利幽冷闪烁不定,他终究缓缓起身,随即竟是深深一躬,“还请阁下为我解惑。”
无翳公子的笑声回dàng在深广庭院中,好似连花叶也受这份激越影响,簌簌而飞,“你既然愿意三顾茅庐,我今日gān脆把谜底全数告知你。”
他扶住几案,凝视着手中已空的玉壶,好似惋惜的叹了口气,“你最近遇到的一系列怪事,纷乱复杂,好似全无关系,种种威胁也仿佛来自各派势力,但说到头来,他们想要的,是你身下宝座,掌中威权。”
“秦聿啊秦聿,你可知道,你生来就是不一般的人……”
无翳公子轻声叹息着,随意喊着他的名讳,“你乃是天命所系的真龙天子,命格贵不可言,任何人要想从你手中夺走皇位,除非是逆天转命,将你的真龙气运夺走,占为己有。”
昭元帝默然听着,此时想起了回京路上那天寰、天枢两派的凶险追杀,剑眉一挑道:“杀了我,真龙之气便能转移?”
无翳公子身形一顿,由衷赞叹道:“你也是聪明人,已经猜到了……不错,只有杀了你,或者施展至高之法偷梁换柱,才能转移龙气。”
“但是龙气也不是天上的云彩,会随便乱飞,让路人甲乙能随便捡着,这世上,只有三种人可以顺利接收你的龙气。”
无翳公子说到此处,声音越发冷冽,微微冷笑着,却不往下说,而是话风一转,“你听过少康中兴的故事吗?”
秦聿听着这名字熟悉,回忆起自己幼时偷听过的私塾讲课,“少康是夏朝的中兴之君……当时寒浞篡位,少康的父王被杀,他逃出皇城,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复国。”
“你所说的全都是正确,这是史书上写得明白的故事。”
无翳公子轻声一笑,“可惜啊,事实的真相,却不仅仅如此啊……其实,夏国到了少康的父亲一代,已是皇气衰微,而寒浞登位,却是天命所定,龙气加身。”
“那一代的巫觋,早就预见了这变天之灾,所以当时夏都破灭,却很少有封臣前去救援。少康的复国之路,原本无望,但是有虞氏族长的女儿看上了他,为了他甘愿以全族为殉,施展逆天之法,让少康亲手杀死了寒浞。”
“少康的身上,原本就有旧朝遗留的点滴龙气,虽然只是微弱残存,却也是货真价实的真龙气运,一旦把当代真龙杀死,那无尽磅礴的龙气,便会回复到他身上——于是在少康杀死寒浞的瞬间,上天的眷顾便转移到了他身上。”
昭元帝听完了这好似天方夜谭的故事,目光凝聚为一点,亮得让人不敢正视。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姬氏一族。”
他低沉的声音,回dàng在整个厅堂,好似有无穷的压迫震撼着方圆数十丈,“是我太大意了,以为周天子一脉的姬氏已经衰微,便没有多加防范——现在他们要学当年的少康,取了我的xing命,来重新打造姬氏天下吗?”
无翳公子的声音仍然带着笑意,丝毫不曾被他的气势吓倒,“我可没这么说啊……我只是在说一个故事——长夜漫漫,天色将明,不正该说些无聊荒诞的故事,来打发时间吗?”
他轻声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玉壶,发觉真正是点滴无剩,于是扬声唤道:“甄儿。”
朱衣女子甄儿盈盈而入,手中提了一壶新温薄酒,异香四溢之下,却也低声嗔怪道:“主人,这壶只准喝一半。”
“好好,我听甄儿的,只喝一半。”
无翳公子笑着满口答应,正要接过,却被甄儿缩回手去,“壶中半截处我已设下咒文,一旦您饮过了线,立刻便会爆散开来,还请主人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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