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一样。
那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一切都那么清楚,伸手可及,可就是得不到。
一只虫子尖角刺穿他的脚踝时,他没有力气再反抗了,
又开了两枪,战术视野中,最后一小团引爆的光线在前方闪动。他从来都能毫不犹豫地同归于尽,可这次无法下手。
监控他的脉搏和心跳,他能看到自己的生命指数在趋于平缓,在心跳停下的那一刻,最后一批炸弹将会把这里的一切毁掉,这是他最后的一次反抗了。
他等着,小白还是不说话。那人的速度已达到最快,又添了些新伤口,他看上去那么悲伤。残缺不堪的人,再经不起多一点的伤害了,是他开始招惹他的,假装一切都很好,不负责任地保证大家会没事,还跟他上chuáng。
他随便地承诺,好像他在下城时随口的保证一样,可他根本负不起责任。
“小白……”他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啊……”
下一刻,最后一颗炸弹爆炸了。
残破的反抗军大楼像一根孤零零的骨头一样立在废墟和虫子中,现在,这残破的一根骨头也在炸弹下爆开。
无数的虫子炸开,和建筑的残片,还有夏天,一起向着黑暗的大地坠落下去。
夏天的上方,天空变成了怵目而无边无际的红色,那是焚灭者攻击大型防御网的色彩,在嘉宾秀时,他曾看到过这样的光景,如同魔鬼反攻天堂,但那是小白来了。
他的下方,整片大地开始分崩离析,土地裂开,像庞然大物的伤口,漆黑一片,不远处一片人工湖咆哮着冲上天空,又砸落下来,被天空染成血色。整片大地都血淋淋的,杀戮秀赛场上的尸体无以计数,是片由死亡与愤怒堆积起的土地。
无数的摄像头中,上城的战神坠落下来,像很多人想象中他的结局一样,战斗到最后一刻,在无尽令人绝望的血色中死去。
在嘉宾秀上,夏天死去的那一刻,白林曾看到幻觉。
当时他用药过度,一塌糊涂,抬眼却看到夏天穿着前一天逃亡时的卡通T恤和牛仔外套,坐在乱糟糟的悬浮屏中朝他笑。
他瞪着他,那人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表qíng,说道:“小白……”
在白林短暂的记忆中经历过很多可怕的事,但他从没有这么害怕过。
“你不准死——”他叫道,“你回去,我快找到救你的办法了,只要一小会儿就行了!”
声音失控,绝望,不讲道理,不像他的声音。
“你尽力了。”夏天说。
“我不要听这个!”白林说,“求求你……回去,求求你……就快好了……”
那人看了他一会儿,靠过来,用力拥抱了他。他的身体总是很温暖,能融化他心里仿佛永恒冰冻的黑暗。可这一刻,白林指尖都冷透了。
他死死拽着那个影子不松手,心里的一部分说他也许应该放手了,让他走,跟他说“我很抱歉”,可他说不出口。
那瞬间一大团很久以前就积压在他身体里的……漆黑又血淋淋的东西冲进喉咙,涌出来,足以毁灭他……
他抓着夏天的衣服,一动不动,像个愚蠢不切实际的孩子,他想,再等几秒钟,只是再等几秒钟,让我再抓着他一小会儿——
他感到夏天摸了摸他的头发,接着便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因为药物作用发生了恍惚。他仍坐在车里,对面空无一人。
而战神殿的实时讨论中,有人说夏天抢救回来了,正在观察。
他有时觉得那不是个梦,是自己硬把夏天从另一个世界拖回来的,他太想要了,不切实际地抓着那一点光,即使他明知这世界是个绝望与黑暗之地的。
——他曾有一次和他说起过那个幻觉,说话时他们在卧室的大chuáng上,夏天从后面搂着他,呼吸拂在他肩膀上,那么暖和,伤痕累累的冰层都融化了,他再次安全、快乐又满足。
“我当然会回来的,”夏天说,“我太想和你在一块儿了。”
白林想开句玩笑,说他说qíng话的水平不错,可那时他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抓着夏天的手腕,微微发抖。
那人更用力地抱住他。
图像闪了一下,摄像头开始大面积失效,他失去了夏天的踪影,反重力梭几乎是直线、疯狂地向上。
这是一辆老式战斗用反重力梭,白林击碎路上所有的承重梁,或有些不是,他不关心,一路留下毁灭的痕迹。
周围虫子们茫然地立着,有的陷入混乱,不知如何是好,还有些固执地朝着夏天的方向前进。
他不确定自己又受了多少伤,不关心前方有多少虫子,碰上墙壁就直接打穿,道路狭窄索xing直接撞上去,墙壁摩擦外壳,发出尖锐的声音,天顶和两边的车窗掉了,车上几乎已经没了形状。
世界在他周围崩塌,血色染红一切,一片地狱景象。
白林向着地狱的最深处冲过去,找他唯一那一点光。
齐岚回来时已过了三个小时,虚空沙龙外的夕阳沉降,只剩一线微光,家具与鲜花留下深暗铁锈的影子。
屋子里只剩下两三个人,有人在看杀戮秀,有人只是看着外面的暮色四合。
他两手全是血,头发和脸上也沾了一点,衣服上有细碎的血点,他满不在乎地走到酒柜旁边,用全是血的手拿了个杯子,倒了杯烈酒,一口gān掉。
屋子里暗得看不清人,他走到卫星墨旁边坐下,没人说话,就这么看着窗外的一线残阳。
既是黑暗将临,又如同一场yīn郁的破晓。
第155章 破晓(2)
上城编过无数个故事,无论在哪个里,这都是要结束的时刻了——该死的死去,应该活着的活下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结局。
一座座城市拖着火焰的尾迹向下坠落,河流冲天而起,楼房大片倒塌,火焰如水一般四散迸裂,舔舐吞噬层层叠叠的大楼、公路和广告牌。
主赛场摄像头大量失联,雅克夫斯基看到夏天从爆炸的大楼上与无数虫尸一起坠下,接着图像陷入黑暗,他仿佛落入永夜之中。
浮空城上,派对正是疯狂的时刻,所有的武器化为一串串代码四处流传。这座天堂之城中居住着无数血腥、残缺又疯狂的灵魂,毫无自制,陷入狂喜、yù望、愤怒,又或是疯狂的责任感中。
浮金集团、冰山私保、防卫部……所有的武器库全部开放,在战神之火燃烧的地方,每个杀戮的信徒都拥有了随便杀死别人的能力。
此刻,信徒们正进入血腥狂欢的高cháo,和夏天与白林失联只让人们更加疯狂,整个世界都随着战神一起坠入地狱。
赛场粉碎的时刻,雅克夫斯基坐在虚空沙龙黑暗的角落里,他可以离开,没人关心,也没人再需要他的意见了。他只是不知道能去哪。
导演视野在前方流转,他看到无数火光在上城jīng美的高楼大厦中绽放,几个世纪的派对后,上城根子里的隐疾终于完全爆发,权贵们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波折——争吵、无法理解或漠不关心——有的死去了,还有些则离开此地。
他们有足够的资源逃离混乱,天知道几百年里一些家族积累了多少财富。雅克夫斯基不知道他们离开后会gān什么,又如何生活。他们从不知如何生活,可又不想死去。
小明科夫先生离去前——他看上去绝对是想gān什么大事——朝卫星墨说,“战神才是上城唯一祭拜的神明”,他是对的。
颓败无可挽回,世界只剩下战神的秩序。
最优秀的建设者或程序员全都参与了毁灭,他们总归是某个部门的终身合同工,最短的合同也是五十年起算,他们没有未来,自然不会在意现在。
比如田小罗,她的合同是从防卫部转来的,到死都不会……雅克夫斯基突然想,田小罗呢?
他迅速抬手去搜索摄像头——眼前尽是可怕的画面,杀戮秀的粉丝们从来充满了血腥的想象力——一边给她打电话。
电话不通。他动用所有的权限去查,想着她现在怎么样了。怎么想似乎都不太好。
他从没好好照看过她。他做不到。
虽然她是他的宝贝小妹,曾总是跟在他后面跑来跑去,满脑子古怪的主意,但他已不记得他们从何时起不再讲话了。
他们都是孤立自己的高手。
接着他找到了,她在家。吉光区的阳光镇公寓。
雅克夫斯基一眼扫到有一伙年轻人正合计着来场大规模轰炸,他把酒瓶一丢,退出拟真设备,抓起救生包,冲出他已经混迹了近一个月的房间,朝外面跑去。
外面是无尽燃烧的火焰,所有人都在狂欢,上城并不了解死亡与危机。
而他很久没跑了,也再也没有急切过。在无尽的疲惫之中,他感到最后一丝他鲜活时的yù望。
他跳上车子,冲上街道,浮空的城池正在一座座坠落,有安全协议,大部分的坠落甚至是轻缓的,像能挽救什么。
从下城看上去一定很壮观——天际烧了起来,仙境般的城市尖叫着落下。那里的人大概知道如何逃难,而上城可不在乎,他们正在狂欢,无数人大叫和大笑,放着音乐,沉浸在血与火的狂迷之中。
下城的人很快就发现落下来的是一片蛆虫滋生,彻底朽坏的腐土。
在空虚而残缺的和平中,信奉着冷酷和血腥神祇的时代。痛苦总是会导致狂信,比迷幻药更加qiáng大,令信徒们把幻景中的世界——一个战神主宰的世界——不惜一切带到世间。
雅克夫斯基手忙脚乱设定了目的地——田小罗的地址一直在程序里,虽然从未用过。他试图回忆起上一次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但一点也想不起来。
大概因为他不知道能和她说什么,向她承认他做过什么,或是听她哭诉,说她又做过什么。
生活充满了无力和绝望,你一天天沉沦,对一切感到羞愧,于是一个字也不想说。不过没关系,世界充满了这样的沉默者,酒jīng和药物可以帮他们屏蔽痛苦,科技让现实生活从此消失。
他曾发誓等到有时间自己会去看她,一定会去,到时他会和她好好谈谈,尽一个兄长的责任。
而现在,已经到最后的时刻了。
车子一路狂飙过去,雅克夫斯基视线的角落仍然亮着虚拟视野,像已是他肢体的一部分。
摄像头闪动一下,恢复了转播,他正看到白林开着浮空梭一路向上冲,摧毁所有他穿过的场地。
在看到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他想gān嘛——太远了,白林不可能赶在夏天落地之前赶到他身边,索xing把整片大地毁掉。
他周围,无数承重梁碎裂,重力同时撕碎大片的隧道和楼房,这片地狱不知吞噬过多少杀戮秀选手,但这次这一个大概它就是吞不下去了。
这两个人总在互相jiāo谈,jiāo换的眼神中有无限的言语,qíng感的深度难以衡量。但都是这个歌舞升平,又冷漠血腥世界的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