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手一抖,杯子滑落在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张袁:“——什么?”
这时候,屋内传出了咳嗽的声音。姜氏瞥了我一眼,我便赶紧站起来。我走进去之前,听到姜氏道:“这件事,老爷可知道了?”
我掀开门帘,就见到徐栖鹤醒过来了。他向来睡眠极浅,一点风chuī糙动就会惊醒过来。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脸上才刚有一点血色。他望了望外头,嘶哑说:“我听见了张袁的声音,是出了何事?”
我说道:“不过是小事qíng,鹤郎不需要挂心。”
徐栖鹤闻言,轻点了点头,喃道:“就算我想管,也管不了了。”他的话,让我心中一痛。自从他病了以后,就不再过问外头的事qíng,可是聪慧如他,又如何猜不到。
徐栖鹤收回眼,只望着我一个人,说:“你上来……陪我躺一会儿。”
我便脱了鞋,在他身边躺了下来。被子里,徐栖鹤握着我的手心,两眼一直看着我。我不禁问他:“鹤郎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徐栖鹤却静静地一莞尔,然后说:“我听说,人死后,都要喝一碗孟婆汤。喝了以后,就会忘却前尘,再投胎转世。”他将我的手拉到眼前,轻道,“我想,我要一直看着你,记着你。这样,我喝了孟婆汤之后,也许,就不会忘了你的样子了……”
我双眼盈盈地看着他,徐栖鹤便倾了倾身子,在我唇上印下一吻。我说:“我就算喝了孟婆汤,也一定会记住鹤郎的。”
徐栖鹤合了合眼,许愿道:“那下一辈子,你只跟我做夫妻。只有,我们两个人。”
××
鹤郎不会死的。本文HE =3=
第五十四章
宁武九年年底,眼看着年关将近,又出了一件事qíng——谢太后薨了。传闻,谢太后被软禁在太宸宫,没多久就病倒了,太医轮番诊治,终究还是没有挺过去。
“……可是,我听到有人传,太后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活活饿死的。”几个丫鬟道,“谢家获罪之后,太后就没再和今上说过一句话,之后就开始绝食。结果,今上真道,母亲为修身而绝粮,当遵从其意,命宫人一日只送给一口吃的,太后就这么活活被饿死了——”
“咳。”张袁一走来,那些下人忙噤声。他抬头指着那悬挂在梁上的红灯笼道:“你们手脚麻利点,还不快这些东西都拆下来。”
太后薨逝,举国哀丧,百姓在这百日里也当身穿素衣,禁行乐狎jì,禁嫁娶庆寿等喜事。若是这样子,年头这个年,自然也就过不成了。
自谢家出事之后,徐府也冷清了许多。先前,每日都有人上门拜访,便是寻常日子,这送礼的人从来没断过。如今,前堂和之前相比,可说是门可罗雀。而又听闻在朝上,谢氏一党被肃清之后,徐尚书就遭到孤立,门下的学生纷纷被远调或是罢官。之前,门房还说,瑞王的轿子本要路经徐府大门前,却又临时改道,宁可绕一个大弯,也不敢进来巷子,唯恐让有心人误以为他要上门来。
眼看着大势已去,徐尚书索xing闭门谢客,在朝中也不若之前多言,只恪守己责,步步谨慎。半月以前,听闻衙门派人来查封了徐家的几个铺子,因着此事,姜氏和老爷起了争执。
老爷指着姜氏道:“华阳啊华阳,你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可知经营私盐,被人追查下来,弄不好就要满门抄斩!”
房里头,传出姜氏抽抽噎噎的声音:“妾身如何不知,老爷不曾管家,是不知道整个徐府几百张口,一月下来,要多少银钱啊!”
“你……!”
老爷挥袖,长叹一声。
后来,此事也不知如何摆平下来,可那些铺子都收了起来,现在徐家的产业,只剩下京里头的酒楼和外头的几个庄子。
谢氏故去以后,管家权又揽回到了大房手里。虞夫人出身将门,素来节俭悭吝,如今重掌后宅事务,就以阖府开销过大为由,大大缩减了各房用度。她早看不惯过去谢氏铺张奢侈,便对张袁说:“府里上下就这么几个主子,哪需要这么多人来伺候,还不把那些充门面的东西都给去了。”
这样一来,徐府里超过一半的下人发卖的发卖,遣散的遣散,以往各房主子都有十几个下人差遣,眼下都剩不到两三个。
徐府后门,碧玉哭得直抽鼻子。被发卖的大丫鬟里头,她亦是其中之一。她xing子虽然莽撞,但秉xing纯良天真,我一直将她视作妹妹一般。只是如今的内宅里,虞氏最大,谁也不敢拂了她的意,我也没能留住碧玉。
我一直关在后宅里,身无长物,只拿了点体己钱给她。碧玉一惊,摇头说:“奴婢、奴婢不可以收——”
“你拿着罢,这也没多少银子。”我跟她说,“回了老家,就找一个好人家嫁了,这些钱就给你拿来当嫁妆。”
碧玉这才收下了银票,她对我躬了躬身,才走了没两步,又急急转回来说:“少君,奴婢能不能再给您梳一次头?”
我一颔首,她就从自己的布包里找出了一个木篦子。她走到我身边,执起我的发梢:“奴婢的老家里,给人梳头的时候,会说三句吉话。”
她梳了一下,说:“一梳富富贵贵。”
又梳一下:“二梳无病无灾。”
最后一下,她哽咽道:“三梳长命百岁……”
她便了跪下来,朝我磕了一个头。我连忙将她扶起来,碧玉流着泪说:“奴婢将来不能服侍您了,少君您一定要好好保重。”
之后,碧玉便同那些离开的下人,一起坐上了牛车。我看着那条巷子,忽而觉得,也许这样子,才是好事。出了这座京城,外头天大地大,再怎么样,也比一辈子拘在这宅院里好得多……
“少君,”碧落走过来,她敛敛目,轻道,“奴婢……是绝对不会走的。”
我点了点头,说:“进去罢。”
那一天之后,我身边伺候的人,就只剩下碧落一个人。她xing子沉稳,也就不如碧玉活泼,我身边一下子就安静了许多。可她对我素来还算尽心,现在府邸里能使唤的人已经不多,我也不是个金贵的,大多事qíng自己也做得来。
月末,我就搬到了大房这里来。
徐长风成了大统领,除了掌管南北镇抚司和禁卫军十二衙门,还出任督军校尉,他这阵子日日驻守军营,若今上决意北伐,徐长风必当行军北上。他现在两耳不闻朝堂事,一心都扑在军务上,我来到大房这儿的十天半月里,竟从没见过他回来过。
碧落进来收午膳,见我几乎没动筷子,便问:“是不是厨房做的不合胃口?”虞氏为了缩减用度,以往主子用饭都是四菜一汤,现在减成了两道。我摇头说:“不是,我只是没什么胃口。”
近日,我夜里时常梦魇,白天吃得也不多。碧落说:“要不,奴婢去传大夫来看看?”
“我没事,别去劳烦他人了。”我身子向来qiáng健,只不过是胃口不顺,自然不将这当一回事qíng。
碧玉不再劝我,收了东西就下去做事了。
我起来走到了院子里去,珺儿现在应该还在读书,我便不去打扰,免得她见了我又调皮。现在,冬日到了尾声,眼看着chūn天近了,这院落仿佛十年如一日般地萧瑟清寒。我路过小径时,陡地听到了几声猫叫的声音。
我四处瞧了瞧,然后循声抬头一看,就见到眼前的一棵树上,有一只白茸茸的猫儿。
这只大猫正是珺儿养的,我仰着脑袋叫了它几声:“漪漪、漪漪,这儿。”那只猫也颇有灵xing,朝我“喵喵”叫了几声。
“下来啊。”我小声叫着它,“怎么了,下不来了么?”
我不知它究竟是如何跑出来,又怎么会到了树上去,我看它在树头上徘徊,好像是下不了的模样。
我左右看了看,却见四下无人,一片冷冷清清。我又瞧了瞧眼前的这棵矮树,心道也算不得多高。
“漪漪,你等会儿——”我轻声哄它道,“我这就上去啊。”
我到底是当着男儿养大的,以前在家中,还爬过比这更高的树。我将衣袖卷起,便试着抱住树gān爬上去。漪漪在粗壮的树枝上打转,我费了好一番劲儿,才到了上头,朝它招手道:“来、过来。”
“喵。”猫儿叫着。
“过来啊,来——”我呼唤了几声,那大白猫才磨磨蹭蹭地爬过来,我就立马张开手,将它给捞住,“你真乖。”我一只手环抱着它,正要下来的时候,突然一只雀鸟飞过,我手里的猫受了惊吓,尖叫一声,就在我怀里使劲儿挣扎,我一时制不住它,两手松开,身子就往后坠下。
“啊……”我摔在地上,吃痛地叫出声来。那只白猫一落地,就蹿进了糙丛里,不见踪影。
我艰难地翻过身,想要爬起来,却发现使不上力气。“啊……”我觉得下腹一抽疼,额头活生生疼出了冷汗。
“来、来人……”我用手肘挪动身躯,往前爬了一爬,隐隐觉得双股有热流淌下。我颤颤地低下头看去,就见白色的绸裤上逐渐洇出一片血红。
第五十五章
我醒来之后,睁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了chuáng边的人。“官人……”一开口,我的嗓子便嘶哑至极,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我刚要动作,徐长风就按着我的肩头,道:“别动,好好躺下来。”
他的神色里透着一丝疲惫,我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他鬓边的白发似乎比之前还要多了一些,下颌也有青色的胡茬。我只觉全身无力,唯有听他的话乖乖躺下来。
我看着他,哑声问:“官人……为何会在这里?”
徐长风并未应我,我看着他的面色:“……是不是,我生什么病了?”
我只记得,我在院子里闲逛,后来的事qíng……后来……
我忽觉有些头疼,徐长风探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心。徐长风一直沉默着,我看着他久久,胸口微弱地起伏,一种没由来的冷意渐渐笼罩着我。我蓦地抓住他,提起声音:“到底怎么了?!”
徐长风抬眼瞧来,他的眼底尽是血丝,开口时却异常平静:“你小产了。”
我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在老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能听明白,他所说的这一句话。或者,该说的是,在那一瞬间,我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了。徐长风后来似乎又说了句话,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讲。
我一脸茫然地低下头,手慢慢地放在腹上。那里平平坦坦,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为什么?”我轻喃喃,“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