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老爷夫人,恭喜三位少爷!是尻!是个尻!”
那声音如此欣喜若狂,我却心口一紧,竟比产子的时候,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少君,来,您抱一抱孩子——”那哭喊声渐进,我却极是害怕一样,虚弱地摇着头,只往chuáng里头缩去,直至一人将我揽进怀里,徐栖鹤的声音响起来:“少君累了,你们还不快把小少爷抱出去,去给两位夫人看看。”
产婆便将那孩子抱了出去,虞氏忙接过襁褓,脸上洋溢着几近癫狂的喜色:“是个尻、是个尻……好、好孩子,多好的孩子……”
这时,我听到徐燕卿着急地喝道:“太医,为何到现在血还没止住?!”
我茫茫地睁开眼,就见张太医正为我把脉,额上冒出细汗,而后拱着手,脸色肃然道:“少君身子终究有异于常人,能安然产子已极是难得,然之前胎动过久,伤处难愈,老夫已先用了白芍、紫珠、人参等几味药,可止血亦可补气,如过半时辰,再不见成效……”
“——不见成效?”徐燕卿大步上前,揪住人急说,“什么叫不见成效?你既然还有办法,那还等什么等,难不成还要活活让他疼上半时辰,要是出了人命怎么办!”
“老二,休无礼。”徐长风一手将人推开,接着就问张太医,神色肃穆道,“张大人,如此下去,并非办法。敢问,是药引难取……还是,有什么忌讳?”
只看,张太医面露为难之色,捋须道:“老夫确实有一法子,定可止血补元,保管少君xing命无虞。只不过……”他看看眼前数人,“此味药,常人用了无碍,可对尻来说,虽是不伤xing命,却祸及yīn跷,少君阳盛于yīn,此后,怕是要绝cháo了啊——”
此话一出,几人脸色微变。世人皆知,尻若是绝了cháo,就同女子断了经期,这一生,再不会有孕。
徐燕卿最是快回过神来,他拉住大夫道:“就这样的话,那你还不快把药给他用上!”
“既然大人首肯,那老夫就——”
“不成!”原是在外头的虞氏倏然闯了进来,就看她神色惊恐,厉声喝道,“张大人,绝对不能给他用这样的药!如果坏了身子,将来还怎么给徐家生下楔子!”
徐燕卿全然不顾礼节,嘶吼道:“命都快没了,还生什么生!”
“你、你……!”虞氏一脸狰狞地指着他,气得哆嗦。见大夫要走,忙上前去拦住人道:“我不准!我不准!你们——你们,谁敢端那个药来,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言罢,竟夺了发上的簪子,指着脖子。
她神色凄狂,俨如一个市井疯妇般。可就像她所言那样,若是她以死相bī,这里谁敢违背她的意。
未成想,却是徐长风站了出来。
“长风?”他走向虞氏,不由分说劈手就夺过了她手中的玉簪,挣扎之中,虞氏被推倒在地。她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满脸怔然地唤:“你……你……”
徐长风神色木然,道:“劳烦张大人了。”
张太医事不宜迟,拱一拱手,便带着人转身快步而去。
半晌,虞氏回过神,恨恨地指着徐长风,嘶声喝道:“徐长风,你以为,我究竟为的是谁!啊?”她摇着头,拍着胸脯沉痛地恨说,“娘为了你,都是为了你!娘才忍rǔ至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个、一个个贱妇生的儿子,骑到你我的头上!我事事为你谋算,为你出主意,但是……你今天,却帮着这些贱子——”
“够了!!”那薄唇忽然发出一声厉吼。
虞氏一顿,茫茫地睁大眼,好似不认得眼前之人。
徐长风看着她,素来静无波澜的眼里竟闪烁着沉痛,他喑哑道:“您说的不错。”
“您处处要qiáng,不肯服输,活着的这三十多年来,我有一半的岁月,是活在您的妒恨之下。”他哑声说,“自小,您要我四更起读书,我便不敢睡到三更。您要我一日练武四个时辰,我就得练六个时辰。您要我事事做到九分,没有十分我不敢去见您。您要我去江北,我就只能别了亲人,孤身前去。在江北第一年,我几乎命丧江北,您的信中只句句提到要我建立军功伟业,问也不问半句我好是不好。”
“您要我收拢军心,迎娶洛氏,待人无用,又bī洛氏落发出家。您看沈家势微,毁约迫我qiáng娶沈氏,致兄弟阋墙,又害沈氏进门后平白受苦。”
“如今,沈氏产子,命悬一线,您依然只想到楔尻,罔顾人命。”
虞氏摇着头,犹在狡辩:“不是、不是……!长风,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徐长风猛地一抬眼:“——您都是为了您自己!”
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虞氏呆怔地看着那充满恨意的目光,颓然坐倒,所有下人静静地站着,没有人上前来扶起她。
这几十年来,她自认自己qiáng作忍耐,步步为营,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儿子打算。殊不知,徐长风这半生的乖舛跌宕,痛苦隐忍,皆是来自于她这个生娘。
徐长风垂目,宛若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对我来说,他是不是尻,是不是出身世家,是男还是女,都不重要。”他说,“他只是……我徐长风的妻子。”
不到半时辰,下人端了药过来。
徐燕卿接过,快步端着走了进来。徐栖鹤将我扶起来,他的手心正微微颤抖,和徐燕卿一起端起那碗汤药,让我尽数喝了下去。
第六十七章
我在chuáng上躺了足有一月,才能走下chuáng来。后来,又歇了老长一段时日。
听闻,大夫人虞氏某夜醒来,拿了一把不知从哪儿翻出的剑,直闯徐家老爷的府院,一剑刺中的老爷肩头。
虞氏披头散发,脸上却浓妆艳抹,她看着鲜血滚涌而出,脸上恨笑道:“三郎还记不记得,淮阳东门桥上,你曾经答应过秀兰什么?”
之后,下人便闯进来,将虞氏给压住。虞氏却流泪长笑不止,经大夫就诊,便说,大夫人是犯了痴症,药石罔效。
至于徐尚书便向今上言明致仕之意,今上挽留再三,最后还是准奏,徐尚书携着虞氏到濮洲修养种种之事,都是我离开徐家之后发生的事qíng了。
那年,九月。
我的气色渐好,不管是身子还是元气,都恢复得有七八成了。这一天,徐燕卿抱着孩子来看我。
就看他坐在椅上,一只手环抱着襁褓,一只手拿着一个铃铛,摇晃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宝宝,来,给你爹爹笑一笑——”
我端坐在边上,静静望着,并未走过去,也没将那孩子抱过来瞧瞧。或者,应该说,从他生下来,我就从来没有抱过他。然而,这孩子到底还是徐家千盼万盼的子孙,一出生便不缺人疼爱,尤其是徐燕卿,他除了上衙门之外,余下的时间大多都带着孩子,惹得下人都暗地里笑话他说,这是恨不得把小少爷给拴在裤腰上。而自有了这个孩子,徐燕卿眼里yīn霾仿佛瞬间消散,眉宇间的戾气也跟着少了几分。
“笑了、笑了!”徐燕卿好容易将孩子逗得咯咯笑起来,便急着抱过来,朝我献宝似地说,“你看看,他笑了——”
我淡漠地看了那襁褓一眼,就别开了目光。
徐燕卿一顿,却没有说什么。后来,小娃娃不知为何,突然间就哇哇大哭起来,奶娘便走过来说:“二少爷,让小人来罢。”
他们退下之后,便仅剩我跟他。
徐燕卿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开。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还是开口道:“天要寒了,你记得要多加两件衣服。”他静了静,又说,“你的身子,不如以前,万万别着凉了。”
闻声,我只轻点了点脑袋,不言不语。
从我逃家被擒,关在徐府后院,由十几人看守,直至产子,我都不曾再踏出这个院子过。也是从那时候起,我也再也没跟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过一句话。
徐燕卿只坐了一阵,他如今已非过去的纨绔,刑部的事qíng不少,还等着他去处理。他只嘱咐我两句,便站起身,撩开门帘,方迈出一步,我陡地出声:“二少爷。”
他身子一僵,愣了数息之后,猛地回过身来。
“你……”他脸上的神qíng,不知是喜,还是悲:“可是在叫我?”
我站在斑驳的光影里,双眼静如古潭。
“能否去请二位少爷过来,”我说,“敬亭有话,对三位少爷说。”
稍晚,徐长风回到徐府,人也就都齐了。
小窗微敞,微风扶送,秋光粼粼,我将眼眸缓缓转回来,在我前头那三人的面目,似乎也变得不真切起来。“你要……”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
“和离?”
那一声“和离”,像是哽在喉头许久才发出来。极轻,极缓。
只见,他们三人各坐一方,面上的有麻木,有茫然,也有一些,我读不懂的神色。接着,咳声响了起来,在晦暗的室内,久久回dàng。
“为何?”徐长风问道。他面沉如水,目色隐于长睫之下,看都看不清。
我早已知,他会这么问,遂端正坐姿,声音毫无波澜地说:“尻有四诫,一为不孕,二为不顺,三为yín乱,四为恶疾。独这四个,敬亭便犯了两条。其一,我私逃出府,被夫君擒回之后,拒不认错,乃是犯了不顺之罪。其二,生而为尻,职责便是为徐氏开枝散叶,荣耀宗族。”我垂下眼帘,缓缓说道,“如今,敬亭已经绝cháo,此生再不能生育,此乃,不孕之大罪。”
这世间,规则千万。有的错,不管犯多少次,都能被原谅。也有的,本就不是错,可却深植入念,你自己不认、你身边的人不认,世人却不见得不认。
沉寂片刻,忽而发出一阵响动。眼看徐燕卿就要站起,我叫了他一声:“请二少爷留步。”
那森森寒目投来,好似在qiáng忍般,道:“谁人胆敢少君后头口不择言,我这就下去把人都给换了……看谁,还敢置喙半句。”
我只说:“二少爷封得住下人的嘴,可封得住徐氏宗族长辈的嘴?”我又说,“便是二少爷您有天大的能耐,又可能封得住世人的嘴?”
徐燕卿怔住,两眼死死地锁着我。
咳声渐止,另一双眼瞧来。徐栖鹤面色青白,他放下袖子,看了看我,双眸又静静地转向别处,哑声道:“究竟,是这世人迫你……”
“——亦或,是你自己想走?”
我自然知道,他们三人,无论哪个都聪慧过人。另外两个,并非是看不穿,可唯有徐栖鹤将话说得最是明明白白。不让人好过,也不让自己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