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这些事的时候,脊背不住发凉。
灭族、缢死、斩杀……这些字眼每每出现,总会将我心底最痛的那一块划开,露出那些深埋依旧的回忆。
此事我虽不曾参与,却并非全然与我无关。
当初我能劝降赵隽,靠的是父亲与他的jiāoqíng。而邢达、纪诠,家中世代在朝为官,当年亦跟随父亲一力拥护皇子箴。成也败也,魏傕当初让魏郯娶我,看中的是我父亲的声望,他借此笼络了大批士人。可如今拼死反对他的人,也正是出自其中。
风波平息之后,魏傕的头风痊愈,jīng神抖擞。我能感受到,他看我的目光也变得有所不同。
你不曾参与,怕甚。心底一个声音安慰道。
心悸之余,忽而又自嘲。即便我当真参与,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傅氏能灭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再多,魏傕就只好把他自己也灭了。
血雨腥风之后,上巳紧接着来到。
照从前的习俗,每至上巳,天子领宫人臣民到水边踏青游chūn,宫人将兰糙和杜若采摘,扎作小束,由天子赐与同游之人,以示祓禊。定都雍州之后,祓禊改在了宫苑之中,魏傕每年都与天子行此君臣之乐。
可是今年出了赵隽之事,魏傕称病不去,郭夫人亦留在府中。魏郯事务繁杂,去宫中祓禊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
上巳日,我早早起来,在衣箱里翻了许久,挑了一件青面朱里的深衣。我对镜挑选饰物的时候,魏郯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忽然道:“那个青玉有叶子的好看。”
我不明所以,在镜子里看看他,又看向妆匣,片刻才终于领会,他指的是一支碧玉步摇。
青玉有叶子……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文盲。
不等我伸手,魏郯却将它拿在手里,看了看。
“簪么?”他问。
我点头。
魏郯莞尔,握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头转向镜子。镜面里映着我和他,只见魏郯认真地盯着我的头发,将步摇慢慢cha入发间。
他的动作笨拙,又怕弄疼了我似的,小心翼翼。我盯着他,晨光在他的脸廓上映着淡淡的光,连平日看起来棱角分明的眉眼和鼻梁也变得柔和起来。窗子半启着,有缓缓的风从外面透来,将我脖颈上的热气chuī散。
簪好之后,魏郯朝镜子里看看,问:“如何?”
“嗯……有点斜。”我瞅瞅镜子,开口道。
“斜么?”魏郯微微皱眉,疑惑地上下端详,又伸手去动。
我忽而有些不自在,捉住那只手,拉下来:“不必,就这样。”
魏郯看着我,片刻,笑了笑。
“待我事毕了,就去接你。”他低头来,热气轻轻掠过我的唇。
阿元和两个侍婢还在旁边收拾东西,我的脸倏而发热。魏郯却似乎很满意,孩童恶作剧得手一般地朝我笑笑,转身走出门去。
我许久不曾入宫,当我乘着马车驰入宫道,只觉得这里比我上次来的时候更加冷清,风夹着cháo湿的寒凉迎面chuī来,毫无暖意。
可我并未觉得不适,銮铃叮叮,身上似乎还残存着那双手的温暖。
我望着车外,脑子里仍回想着出门前那室中的种种,镜中的二人,那只替我簪步摇的手,魏郯的笑……别想了!我将头往车壁上轻撞一下,想把那些画面通通赶走。
“夫人……”阿元被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瞪着我。
“无事。”我自知失态,立刻若无其事,恢复端正的坐姿。
心底觉得脸红,近来果然坏事太多,连魏郯那流氓我都开始觉得亲切了呢……
祓禊还未开始,我在宫苑中下了车,与先来到的贵人们一一见礼。帝后皆不见人影,我听到几名贵妇议论,说徐后就在水边的暖阁里。
今日来的这些妇人我大多只觉得见过,对得上名氏脸面的,不过寥寥几人。我各处寒暄了几句,仍没有看到天子驾临,望见水边柳色碧绿,便与阿元一道慢慢散步。
chūn日融融,许多早来的人已经游得累了,簪花持扇的妇人们三三两两,在树荫花丛中或坐或立。
我经过一处凉亭的时候,听到几名妇人在议论。
“……听说了么?纪贵人的皇子,如今由皇后收养。”
“哦,是么?皇后这下可有儿子了……”
“嘘。”
一人发现了我,连忙出声打断。众妇神色僵住,皆尴尬。
我对她们颔首笑笑,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雀鸟啾啾,四周一阵安静,我能感觉到落在身后那些惊疑的目光。拜魏傕所赐,在外人眼里,我是魏氏的儿妇,她们在我面前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唯恐惹祸上身。
儿妇么。我想到魏傕,心里只觉讽刺。
我不喜欢众人探究窥视的目光,与阿元挑着僻静处走。待绕过一处水榭,已经听不到人声。
忽然,我望见前方立着一人,模样很是面熟,认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是侍中huáng劭,我每次见到天子,他都会在旁。
“夫人。”huáng劭已经看到了我,行礼道。
“侍中。”我亦上前还礼,眼睛不由地朝他身后瞥去。果不其然,数丈开外,一人正坐在溪水旁垂钓。虽布衣糙笠,但那身影我不会认错,正是天子。
“夫人,”huáng劭的神色为难,“天子近日不适,夫人……”
“何人?”他话未说完,天子的声音平静地传来。
huáng劭忙回身道:“陛下,是傅夫人。”
天子回头。目光相遇,片刻,他淡淡一笑,将手中的鱼竿放下:“你来了。”
“陛下。”我朝他走去,到了身前正要行礼,瞥到他的脸,登时愣住。
数月不见,天子的脸瘦削许多,眼眶下有淡淡的乌青;糙笠遮着他的半个头,却露着两鬓,从前乌黑的头发,竟然已经有丝丝花白。
☆、上巳(下)
“朕十分难看么?”天子淡淡地抿唇。
我看着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
天子是个xingqíng温和的人,遇得事qíng也从不偏激。可他也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可见他经受了何等煎熬。
“不难看。”我挤出一点笑容,看看水面,岔话道,“陛下亦喜布衣垂钓之趣?”
“垂钓可静心,简朴可淡泊。”天子转过头去,缓缓道,“心智宁静,方可涤濯思虑。”
我不语,看着他的侧脸,那面容依然年轻,却透着深深的沉郁和憔悴。
好一会,我低声道:“陛下当好自保重。”
“保重?”天子笑笑,唇边的苦涩更加深刻,“朕连一个妇人都保不得。”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中亦悲凉起来。想起从前,我无家可归,天子丧母,两人都只有在太后宫中才能得到庇护。我们同病相怜,他的痛苦,我多少也能体会。
我转头看看身后。huáng劭与阿元立在几丈外,再无他人。
犹豫片刻,我将手轻轻按在天子的肩上,就像太后去世的时候,我们一边哭着一边相互安慰那样。
天子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头,片刻,抬头深吸一口气。
我能感觉到他胸膛里压着的阵阵颤抖。
溪水从青石下淙淙流过,带着几片上游漂来的粉色花瓣,在水波里打着旋,沉浮不定,又被带向溪水的另一头。
沉默了好一会,我忽而听到些人声传来,即刻收回手。转头,只见水榭那边,几个人影正过来。待他们绕过一处树丛,我方得看清楚,那是徐后和几名宫人。
“皇后。”huáng劭行礼。
徐后眼睛看着这边,有少顷停顿。
“拜见皇后。”我已有所准备,上前从容地行礼。
“夫人来了。”徐后声音平静,却未驻步,从我身前走过,向天子行礼道,“陛下,诸事已齐备,宾客俱至,可行祓禊。”
天子坐在石上,动也不动。
徐后和声道:“如今只等陛下,陛下还须回宫更衣,再往祈福……”
“祈福?”天子不紧不慢,将鱼竿挑起,从钩上取下一只小鱼,看了看,片刻,投回水中,“朕长子才失了生母,丧事未行,祈福做甚。”
“陛下!”徐后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警示的意味,将眼角余光朝我扫来。
天子转回头来看看她,又看看我,清瘦的脸上挂起一丝嘲讽的笑。
“huáng劭。”他放下鱼竿,一边起身一边唤道。
huáng劭忙上前来,行礼:“陛下。”
“回宫更衣。”
huáng劭应下。
徐后面色恢复柔和,道:“妾侍奉陛下……”
“不必。”天子淡淡道,说罢,径自沿着小路踱开。
那身影消失在林荫花丛之后,未几,周围只余流水潺潺,风过鸟鸣。
徐后望着那里,似乎有些僵硬,少顷,她转头看我,却已神色自若。
“我听闻夫人今日独自而来。”她开口。
“正是。”我答道。
徐后看着我,片刻,道,“祓禊快开始了,夫人与我且行赏chūn,如何?”
此处走回原地只有一条路,居然徐后开口,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失了气势,颔首道:“妾幸甚。”
徐后淡淡一笑,转身前行。
宫人引路,我落下徐后半步,沿着彩石镶嵌的小道缓缓前行。花木流水的味道清凉湿润,徐后不出声,我也不会腆着脸先说话,只将眼睛望着林苑中的景致,一门心思“赏chūn”。
自从那个芒山的清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单独面对过徐后。魏郯说过他会跟徐后撇清瓜葛,我也就不再过问。在这件事上,我们似乎都在遵循一个道理——我有过裴潜,他有过徐后,从前如何,我们各不gān涉。魏郯没有主动问过我和裴潜的事,我也没有主动问过他和徐后的事,即便窥得一角,但意识到它不会触及眼前,自己就会绕路躲开。
我并不怕徐后。她虽贵为皇后,权势却连郭夫人都不如。她即便与魏郯有旧qíng,却不可能进魏氏的家门,换而言之,她动不了我的地位。
尽管如此,我觉得我心思开明,可每次见到徐后,却总还是有些怪怪的感觉。我无法和气笑谈,无法像应付别的贵妇那样收放自如。这也不能怪我,徐后在我面前,最和善的时候也是三分微笑三分审视,剩下的几分是什么,恐怕只有她心里清楚……
“我记得从前,夫人时常入宫,与陛下亦是故jiāo。”徐后忽而开口道。
我不知此言何意,答道:“正是。”
徐后微微转头,叶影扶疏,阳光在那张秀致的面容上明晦变换:“我听闻,夫人当初成婚,是丞相做主。”
终于要提起魏郯了么?我看向她,微笑:“此事细由,妾并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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