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完文书,又递给云顾言。她指着文书上所标示的数量,摇了摇头,我会意,对宋清流说,“宋大人,我们无法提供如此数量的布匹。您也知道,百蝶穿花这门技艺,无法大规模的生产,每绣出一匹,便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品。您若不把这文书上的数量减去五分之四,我们无法签名。”
宋清流快步走过来,“什么……你!你昨日并未言明!”
“现在言明也不晚。”我把文书递回去,严肃地说,“苏绣不单单是货品。她的价值,是金银无法衡量的。我们是要把最好的东西送到宫中去,要让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看到我们姑苏的绝技,但却不能为了送进宫,而贬低了苏绣的价值。这一点我坚持。”
宋清流气得把文书塞进怀里,“哼,不识抬举。你以为姑苏城就你们一家绸缎庄吗?多少人排着队等!”
“大人明鉴,小的无意冒犯。”
宋清流拂袖而去。念临风看了我一眼,勾了勾嘴角,也随宋清流出去了。
方掌柜和小伙计面面相觑,还是方掌柜先反应过来,“天哪,夫人,那是贡锦的生意,您这样就给推了?!”小伙计不敢说话,却也是垮了一张脸。云顾言斟酌了一下说,“如今绸缎庄的生意只是勉qiáng足够维持,我们急需拓宽财路,否则很快就会因为资金问题而关门大吉。夫人此举是不是欠妥?这样的结果,先前的努力岂非白费?”
我笑着看她,“你以为我是在自断财路?”
她见我仍笑,显然很意外,“难道夫人有别的打算?”
“稍安勿躁。”
☆、桃花三十六
我拒绝宋清流的事qíng很快传遍了整个姑苏城,很多人在背地里面骂我傻,诸如贾富之流,还特意上门来冷嘲热讽。
“林晚,我以前真是错看了你。”贾富摸了摸金戒指,慢条斯理地说,“方重当了九州商会的西班首后,江别鹤的势力只怕会更大。你还生生把贡锦这样大的生意给推出去了!你就不怕江别鹤也拿出百蝶穿花来?”
我信心满满,“他拿不出来。”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但愿如此。如今姑苏的半壁江山都已经是他们的了,你我皆举步维艰,千万别逞一时意气。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同样的,做买卖也不会只赚不赔。”
我原先只当他是来看我笑话的,没想到竟有几分劝解的意思。以前我们为了一品香的地,争得你死我活,现如今为了共同的敌人,便有了相同的立场。人生何其千回百转。
我欠身道,“贾爷的话,林晚受教了。”
贾富嗯了一声,慢慢站起身,大概是双脚坐得有些发麻,还伸手让身边的随从扶了一把。他走出去,和进来的云顾言打了个照面。云顾言朝他微点了下头,就向我这边走过来,“夫人快回家看看吧。出事了。”
我一惊,“何事?”
云顾言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意多说,“去了便知。”
我心中忐忑,迅速赶回家中。前脚刚跨入家门,家丁便迎上来禀报,方重和红袖回来了。
我快步往花厅走,花厅前的几盆月季,因为时令全都凋残了。方重坐在门口附近的那张椅子上,正望着桌上的石竹出神。我有顷刻间的恍惚,似乎眼下的日子还是从前的一个平凡的午后。多日未见他,他竟似清减了不少,双颊塌陷,肤色也变得黝黑。
我整了整衣裙,缓缓步入花厅,用嘲讽的语气说,“西班首大驾光临,有何贵gān?”
他抬起头来看我,眼中跳跃着光芒。那光芒竟似盖过了门外的日光,却亮不到我心里去。我急匆匆地问,“红袖呢?”
那亮光似冰凌碎裂,他的声音变得冷硬,“我让她先回房休息了。”
我拱手拜了拜,“西班首手段高超,连我最贴心的丫环都听命于你。如果哪天,你想差人要了我的命,还望看在多年的qíng分上,让我死得痛快些。”
他苦涩道,“林晚,你何苦这样挖苦我?”
我走到主座上坐下,客气地说,“不敢。如今你是权倾整个商界的西班首,连宋清流都要卖你几分面子,何况是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庶民?班首若没什么事,就请回去吧。”我抬手送客。
他握紧拳头,愤然站起,转身就要出去。临了又退了两步,拿僵硬的背影对着我,“红袖并不好……前几日我离开姑苏赴京,红袖上门寻不到我,便被江别鹤给……我已经训斥过江别鹤,他也答应娶红袖……这件事还是你做主吧。”
我倒抽一口冷气,猛地起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红袖被江别鹤给qiáng占了。”他说得很平静。
我听得无名怒火起,大声呵斥道,“江别鹤这个畜生!这种猪狗不如的事qíng他也做得出来?他的年纪,做红袖的爷爷都绰绰有余了!我要告他!你回去告诉他,这件事qíng没完!”
方重转过身来看着我,表qíng比门前已经凋零的花还惨败,“告?你怎么告?别说是宋清流不会审,他就算审了,吃亏的也是红袖。”
“出去!我一个字都不想跟你说!”
“江别鹤是贤王的管家!不要说是□一个丫环,就说是□了普通的管家小姐,也没有人敢把事qíng闹大。江别鹤既然愿意娶红袖,你就顺势推舟,不要……”
“啪!”我没等他说完,冲上前狠狠甩了他一巴掌。清晰的掌痕立刻浮现在他的脸上。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
“滚出去!”我伸手指着门外,“回去告诉江别鹤,想要娶红袖,除非我死了!你以后也不要再来!”
他锁眉看着我,用手指触了触红肿的脸颊,忽扯了下嘴角,“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也只有你敢打我了。林晚,你要明白,我的手早就脏了。而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你。”
我踉跄了一步,随即大声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贤王láng子野心,你却认贼作父。孙照何其无辜,你们却为了掩饰罪行,杀人放火。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对你仍存有qíng分。如今,你居然要我放过伤害红袖的禽shòu?!方重,你我缘分已尽,从此恩断义绝!”我拂袖,昂首往门外走。我故意把下巴抬得很高,似乎这样才能阻止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听到他冷酷的声音,“好!我不会再来。终有一天,我会让你主动来找我,为你今天的决定忏悔!”
*
天气晴好,阳光如垂坠的金丝。似乎只要有一双巧手,就能把这金丝织成这世间最美的绫罗。
我走到红袖的房门前,踌躇许久。她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何尝不是我的过失?我嘴上说能够理解她,但却从未派人去打听过她的下落。若我一开始就主动去寻她,她是不是就不会遭了江别鹤的毒手?
四下安静,只有我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我上前敲门,门却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内没有点灯,窗户也都是关上的。黑漆漆的,像一个憋闷的木盒子。红袖坐在chuáng上,穿着一套桃红色的衣裙,头发只梳成一把辫子盘在脑后。她低头看着地面,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来,嘴里依稀在念叨什么。
我走过去,慢慢蹲在她面前。她抬起迷茫的眼睛看着我,像个天真的孩子般,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
我瞬间哽咽,yù别开目光,却无意间看见她的脖颈上有很多淤青,新旧jiāo替。那淤青竟似一直往下蔓延,我着急地伸手要去解她的盘口查看。她却像受了极大的惊吓,尖叫着缩到了chuáng尾,一直叨念着,“不要过来!”
我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她往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像是两汪死水,再也没有一丝波澜。这几日,她在江别鹤的魔爪下,究竟过得是怎样的日子?而失了心,丢了魂,还可以变回人么?
见她一直瑟瑟发抖,我连忙说,“好,我不过去,你别怕!”
她用手紧紧地捂着领口,戒备地看着我,一直摇头。
我终是不忍再看,差了府中的丫头来看顾着,自己则回了房间。
一日之中,遭逢了太大的变故,我颇为疲累,早早地上了chuáng。可在梦中,似乎有人一直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想醒来,却如何也醒不过来,只在梦境中挣扎。忽然一个激灵,终是摆脱梦魇,清醒过来。
我睡着的时候天还未全黑,如今全是黑透了,伸手不见五指。
更深露重,月光自窗户的fèng隙透进来,在地上投了一道狭长的银光。我忽然觉得嗓子gān哑难耐,拿过帕子捂着嘴重重地咳了两声,却像是咳出了什么东西。我心下一惊,刚要摊开来仔细看,门外有极轻的“啪”的一声,我立刻把手帕藏到了枕头底下。
房门的上的门栓被挑开,有人推开门走进来。我闭着眼睛躺着,只觉得有人摸到chuáng头来。那味道我再熟悉不过,但是对这种不请自来,如入无人之境的行为,仍是大为不齿。
所以在感觉到chuáng边的被褥塌陷下去的时候,迅速地从枕头底下掏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某个人现在是越发能耐了!破我的门倒是娴熟得很!”
他轻轻一笑,“你现在是越发笨拙了。若真有人要害你,凭你拔匕首的速度,早就丧命了。”
我讪讪地收了匕首,他却伸手搭住我的手臂,往他怀中带。
“做什么,大半夜的。”我推搡他,他却抱得更紧,“甚是挂念你,却无法脱身。”
他这话说得无限怅然,勾起了我心中的委屈,越发不肯乖乖依了他。缠斗之时,他的手掌无意中滑过我的嘴角,随即整个身体都僵了。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他,他却迅速地擦亮了火折子,点燃了烛台。
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光亮,我忙抬手挡着,他却把我的手臂扯下去,移近烛光来看。
“多久了?”他的声音,比这冬夜更寒。
“什么多久了?”
“不要装傻,咳血这件事qíng多久了!”他的手掌用力,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原来刚刚咳出来的,竟然是血么?我淡淡道,“第一次。”
他的目光移到枕头底下,迅速地把我刚才塞进去的手帕抽了出来。上面红黑色的血迹像是一朵妖冶的海棠,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念临风仔细地看着那手帕上的血迹,竟是久久地不说话。我被这样的沉默闹得心慌,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临风?不要太难过,我有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