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掌柜问,“扣留的铭牌?什么意思?”
这下换我们吃惊了,“你们没有拿我们的铭牌?”
那几个掌柜面面相觑,“我们也没有铭牌!”
轰隆隆,晴日里起了响雷,我们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
聚众到洪府门前这个馊主意到底是谁提出来的,已经无处追究,但到了洪府门前,摄于洪景来这三个字qiáng大的气场,没有人真的敢上前。
那个姓辛的管家忽然从府中走出来,好像早就料到我们要来似的,请我们都进去。
金不换那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居然派我当水云间的代表。我夹杂在一群大男人之中,分外地别扭。最别扭的是,要用这样一种姿态去见洪景来。算一算,我们已经有半月未见了,而我们当初的约定,我也还没做到。
洪景来照样是在书房见客。我身边的那些掌柜见到他,巴不得冲过去舔他的鞋面。他们一路忙着歌功颂德,嘘寒问暖,只有我保持清醒,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请问洪大爷,我们参赛的铭牌呢?”
我问得很直接,也很不客气,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那些掌柜都回过头来,用一种生吞了jī蛋的表qíng看我。本来啊,这就是他们想说的话,没有必要拐那么大的弯。
洪景来没有生气,反而是笑了一下,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了一个盒子,放在桌子上。铭牌就在这里,但只有一枚,也已经写好了名字。”洪景来的手按在盒盖上,所有人都屏息望着那个盒子,好像它承载着徽商所有的荣耀。
“你们,”洪景来望着围在他身边的那些掌柜,“全部失格。”
房间里先是安静了好一会儿,而后轰然一声,像炸开的响雷一样噪杂。每个人都在问为什么,在解释,在找很多理由。而我站在人群之外,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按照曾一味所说的,洪景来的商道是获取人心。前一阵子,我们水云间为了接济灾民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连南派的徽商都来我们这里以示支持,而这些个东派的徽商却无一人有所行动。这在洪景来的眼里,已经是有悖商道了。
洪景来在众人愤恨,不解,不甘的目光中,把盒子亲手jiāo给我。我接过盒子的那一刹那,他忽然问我,“你懂了吗?”
我知道他指什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做得很好。”他和颜悦色地拍了拍我的肩,然后就出去了。
我捧着盒子,对着一屋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的掌柜说,“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水云间得了这个铭牌吗?因为我们的商道,和红大爷的商道,是一样的。你们也别问为什么了,等你们回去想明白了商道是什么,自然就会明白原因。林晚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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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换为东派只我们一家得了铭牌的事很是得意,第二天,我们去比试的会场,在观看的席位上,齐齐地坐着东派的那几个垂头丧气的掌柜。他们看到金不换,纷纷地避开目光,再也没有往日里的趾高气昂。
虽然只是一场普通的厨王比赛,但徽州城来了不少的百姓。我和金不换挤进熙熙嚷嚷的人群里,去告示牌那里看比试的规则。题目倒是不难,以饭作为素材,在一炷香之内做出一道菜,而评审是徽州城中的二十位百姓。
作为评审的二十位百姓,早已经到齐,坐在为评审专门预留出来的空地上。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有好有坏,看来囊括了贫富贵贱各个阶层,也能看出主办者的用心良苦。
比赛场地上,用红绳围出了一个长方形,红绳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曾一味似乎有点被人山人海的景象吓到,双腿不停地发抖。我侧头问他,“你不要紧吧?”
他摆了摆手,腿没有先前那么抖了。
比试正式开始之前,洪景来和靳陶双双到场。徽商里面响起了一阵欢呼声,但随即又夹杂着几声争吵。洪景来和靳陶走到专门辟出的看台上坐好,洪景来微微抬起手,四周都安静了下来。他身上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和沉着,做什么事qíng都不急不缓,与念临风不同,与靳陶不同,大概是他的人生赋予他的独特气质。
“诸位,今日是厨王大赛,虽然你们平日里偶有不和,但在这样大喜的日子里,就暂且放下嫌隙吧。比试的内容已经写在了告示牌上,一会儿,请拿着铭牌的厨师到临时搭起的灶台后面站好,铜锣一响,比试就开始。”
洪景来的话音刚落,厨师们就陆续走进会场。我看到曾一味同手同脚地走路,周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着实很为他忧心。
铜锣声响,比试正式开始。别的厨师迅速地拿起食材和刀,开始做菜,只有曾一味仍然像丢了魂一样站在那里,在忙碌的众人间显得特别突兀。坐在我身边的金不换问我,“老曾没事吧?这段时间不是苦练厨艺了?就算做得不好,也不至于完全不会做了吧?”
我心中也有几分急切,嘴上却说,“稍安勿躁,我们再等等看。”
坐在我们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有几句还飘到了我们的耳朵里。
“那个曾一味做的菜我曾经吃过,可难吃了。就凭他也能来参加厨王大赛?”
“谁知道呢?听说铭牌是洪大爷亲自发的,谁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
“你看他那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根本就不会做菜嘛。”
我皱起眉头,刚想反驳几句,身边的金不换已经跳起来,几步走过去,抓起那两个乱嚼舌根的人,用力地摇晃,“你们知道什么?曾一味曾经是御封的天下第一神厨,他能做一手的好菜!你们没吃过,就不要在那里妄加评论!还有,我们水云间拿到铭牌,靠的是实力,不是关系,收起你慢那龌龊的想法,听到没有!”
金不换长得胖,力气又大,那两个人被他摇得头昏眼花,当场就连声讨饶。他冷哼了一声,这才松了手,折返回来。
幺九高兴地拍了拍手,朝金不换竖起大拇指,金不换骄傲地看着会场,“我们老曾能赢。”
我点头附和道,“一定能赢。”
一炷香烧过三分之一的时候,曾一味终于开始动手了。但他不像别的厨师那样捡一些大鱼大ròu的名贵食材,反而蹲在菜篮子边光挑一些素菜,而且动作极其缓慢。我不知道他是已经胸有成竹,还是准备破罐子破摔。只不过素菜做出来的饭,能有什么味道?
别的厨师都陆续举手示意已经做好菜,比试结束的铜锣响起的时候,曾一味才把菜从蒸笼里拿出来。几个穿着huáng衣服的少年,上前把各家做好的菜放在一个长桌上展示,并各自附上酒楼的名字。我看到别人的菜都是五颜六色的,香气bī人,叫人看了就食yù大增,唯独排在最末的曾一味的菜,真的就是米饭,上面搭着几条青菜,卖相不出众,香味不撩人。
坐在离我们不远的那几个东派的掌柜,不满地议论起来。大体的内容就是东派徽商根本就不应该派曾一味这么一个废物去挑战厨王大赛,这就是给东派丢脸之类的。金不换和幺九显然也有些丧气,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似乎认为我们已经输了。
洪景来让二十位评审逐一尝一口菜,然后把手中的牌子放在自己最中意的菜旁边。
我看到洪景来和靳陶也在低声讨论着场上的那几道菜,靳陶伸手指了一下曾一味的菜,摇了摇头。
全场都屏住呼吸,看第一个评审一一试菜。当他走到曾一味的菜前时,微微皱了下眉头。他的衣着华丽,想必是一个有钱人,从没吃过那么平凡的菜,所以他拿起筷子,只是糙糙地尝了一下,就返回去,把手中牌子放在另一道菜的旁边。
我身边的金不换和幺九,纷纷发出惋惜的声音。更加出人意料的是,后面的几位评审也纷纷把牌子放在别的菜那里,直到第十位,也没有人肯好好尝一尝曾一味做的菜。
☆、商道九(改过)
我也暗暗觉得没有希望,抬头看向站在场边的曾一味。他的表qíng默默的,目光却很坚定。这是一种我很少在他身上看到过的自信。那三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他一定充分考虑过,现在所选用的食材会带来的后果。既然想过后果,那这份自信又是从何而来?
终于轮到第十一位评审上前。这次是一个衣着普通的老妇,看起来只是一般的百姓。她径自走过长桌,停在曾一味的菜前,在确认了牌子上写的是“水云间”三个字之后,就把牌子放下了。
全场哗然。幺九跳了起来,激动地握着双拳,金不换也抓着椅子的扶手,紧张地盯着那个牌子。
看台上的洪景来站起来,走到台前,唤住那个老妇,“这位大姐,请你留步。”
老妇应声停了下来,极有分寸地向洪景来见礼,“洪大爷。”
“我能否请教你,为何都不尝菜,就把牌子给了水云间?”
老妇和颜笑道,“我只是普通的百姓,平日里也吃过水云间的饭菜,确实不算好。但是,前些日子,我听说了水云间接济灾民的义举,很受感动。一间小小的酒楼,平日里根本没有什么生意,却肯行如此的善举,需要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我的这个牌子,为的不是菜的色香味,为的只是做菜人的那颗善良的心。”
洪景来了然地点点头,抬手示意老妇可以走。但自老妇说完话之后,全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惠州疫qíng,来势汹汹。许多人因此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流离失所,尝尽人间的冷暖。他们流连在徽州的街头巷尾时,没有人肯扶他们一把,没有人肯赏他们一口饭,甚至连睡在偏僻的巷落里头,都要被人骂一声臭乞丐。我深知无家可归,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才出了那样一个主意,可没想到仅仅是那样一个主意,就让我们获得了铭牌,囊括了人心。
接下去的第十一个评审,同前一个老妇一样,不尝任何一道菜,就把牌子放在曾一味的菜旁边。第十二个,十三个评审皆如是。到了第十四个评审时,她虽仔细尝了所有的菜,但仍然把牌子放在了曾一味的菜旁边。
场上又响起了一阵惊叹声。金不换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人该不会是收了曾一味的好处吧……?”
到第二十个评审出场的时候,这场比赛的胜负已经昭然若揭。而这第二十个评审不是别人,就是曾一味的岳父。他也是一道一道菜尝过了之后,斟酌了一下,才把牌子放在曾一味的菜旁边。他主动解释道,“诚然,前面的菜都比这道菜美味,但我仍然要把牌子投给水云间。因为珍馐美味,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吃得起。世间富者寡而贫者众,我们要的是一道普通百姓也能吃得起的好菜。这就是我选水云间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