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默然,道:“我总想信他一回,试上一试。谁个想将自己男人让与人?我是不想的!不试一回,我是不会死心的!他亲生的父母兄弟皆不能认,满宫里他最亲的人都在我这里了,我得疼他。”
秀英道:“你就犟吧!”
玉姐低声道:“娘又来,哄人谁个不会来?我总不曾负过他,日后也不怕说。他若执意,我难道还能捆着他?”心里想的却是,到那时节,只好离心了。
秀英道:“我晓得你打小主便就大,有些事儿,与咱在江州时是不一样的。”玉姐道:“我省得。”秀英道:“总是你有道理,还是主意大,还是没听进哩。你是甚样人,休说我知道,外头也知道了哩。做事儿总带些儿你爹的邪气,又染那苏先生书呆子的硬气,叫人汗毛儿也要竖将起来,你自家还不觉哩!他两个是男儿能那般行事,你也行?”
玉姐听了一怔,将这话往心头一放,又问宫外新闻。
秀英道:“过了年,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儿要嫁与燕王家七哥哩,就是先前太皇太后想叫他入继先帝的那一个。”
玉姐道:“也差不多是时候儿了,娘也去喝杯喜酒。”秀英道:“这还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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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秀英劝了玉姐一回,自以是为玉姐好来,玉姐心里领她qíng,却并不想做那般“贤良妇人”。总想着信九哥一回,两个好生做夫妻。也不提秀英之劝,只管与九哥嘘寒问暖。
然心内也回忆自己行事,虽也不出礼法规矩,确有些儿咄咄bī人之意,不由反省。便频召僧道入宫讲经,也与石渠书院苏先生那里资助,又与慈幼局等处施医赠药,与冬衣。是为求民间口碑。
因时日尚短,朝内大臣并不好糊弄,一时并未见效。玉姐痛定思痛,一日哄湛哥教他说话时,忽而大悟:那些个名声颇虚,自己与皇太后、太皇太后并不亲近,孝道之下,求名于外,未免似伪。纵两宫有不妥之处,自己身为人媳,也不当记恨疏远。
做事软硬乃是脾xing,是否孝顺却是心xing了。她家从来便与旁人家不同,自家里亲人,便没一对儿是婆媳的,从未学会与婆母相处。打小儿便养成一副不认生人的脾气——除开血脉亲人,你不理我,我也不须理你。嫁与九哥后,申氏待她更与寻常婆媳这同,好似母亲一般爱护,也没叫磨过xing子,亲近婆母是天xing使然。是以对两宫从不低过头,却不知,做了媳妇,是必与婆母低头的。
由此及彼,玉姐方悟自己许多事qíng上头,做得生硬了。
这便亲近两宫,日日问安,皇太后颇有些儿受惊,脸儿虽不太好看,心下游疑,不知玉姐要打个甚的主意,并不敢为难。太皇太后自以心怀坦dàng,却坦然受之,亲与玉姐说:“原侯家三姐年后要出门子,来拜见时若有失礼,你多担待。”
玉姐笑道:“原侯家小娘子都是极好的,能有甚失礼?且过了门儿,便是一家妯娌了,一家人何说两家话?”
太皇太后见她笑得真诚,也开心,又问玉姐起居,且说:“休太俭省了,偌大国家,不在你这一点半星儿,年轻时受了亏,到了老了怎生补也补不过来的。”玉姐受教。
这一年因着皇后尽心孝顺,婆媳融洽,正旦过得便分外和谐。内外命妇不由称奇,却也只敢私下议论,并不敢拿出来明说。
到得二月里,各地举子云集,只待开考时,原侯家三姐嫁与燕王家七哥。玉姐因有太皇太后预先说了,早早备下厚厚一份赐礼,送与陈三姐添妆。待陈三姐蒙召入宫拜见时,亦往慈寿殿里,亲与陈三姐一双花开并蒂的簪子。这簪子通体使羊脂玉雕出整支儿来,难得一对一模一样的,上造的样子。陈三姐从容拜领。
玉姐看她,生得沉静端庄,一派主母模样,又夸她数句。因先帝时有燕王家七哥过继传闻,玉姐不好多说,亦不好多留,多夸了陈三姐,便好似讽刺她一般,是以略坐一时,便推说去看湛哥,留陈家女眷“说体己话儿”。
她想的却也不差,这原侯夫人见自家女儿拜玉姐,心头便酸:要不是当初事,她两个如今好掉个个儿哩。
待玉姐一走,原侯夫人便不免将这意思带了出来:“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xing。哪条儿比我三姐好了,偏走这大运。”
太皇太后道:“知道你还惹她?!她如今不动了,老虎打瞌睡,你非要撩醒她!都安生些罢!”
原侯夫人这才不说话了,心中依旧有些遗憾。淑妃见状,心道,亏得二姐不在,否则必要与她母亲一唱一和,再惹娘娘多生一回气。
皇太后亦在场,却不多说话儿,亦不打圆场,她恨不得慈寿殿与崇庆殿吵将起来,她才好看一场热闹。此时便端过茶盏儿,缓缓啜着,更不言声儿,只看原侯夫人一脸悔恨之意,再看陈三姐儿面泛红晕颇有些儿羞愧。
淑妃yù圆一圆场面,堪堪要开口,忽听得外面脚步匆匆,却是个小宦官跑将进来,淑妃识得,这是慈寿殿守门儿传话儿的,这般匆忙,想是有事。果不其然,小宦官进来趴地下磕个头儿,道:“娘娘,外头吴王府消息,吴王……方才薨了!”
第124章 收敛
却说玉姐出了慈寿殿,即转往崇庆殿里去。皇太后迁出时,崇庆殿内凡她喜欢的,皆搬了走,徒留些个粗笨家什与不甚喜欢之物,也是歪七倒八放着。玉姐迁出之前,崇庆殿大修过,皆照着玉姐喜好来。
玉姐曾与九哥一道演些个枪棒拳脚,后因怀孕等事,渐放下了,如今生完孩子,又无他事,复又将此事拣起。是以崇庆殿里还有些个兵器,并玉姐与九哥穿的箭袖粉底靴儿。
玉姐回来时,章哥正看着兵器架子上一排子兵器直勾勾不错眼睛,湛哥跟在他后头,左手扯着章哥腰带,右手食指含在口里,口水也滴嗒下来了,两条腿儿兀自颤颤悠悠。小茶儿几个于旁张开了手,生怕他兄弟两个有一个站不稳跌着了。这兄弟两个,自能站立行走,便不喜人抱。
湛哥rǔ母安氏想伸手抱他,湛哥将湿嗒哄的手指自口里抽将出来,两只手儿一齐抱着章哥。章哥长他两岁,他两只胳膊又短、穿的衣裳又厚,抱不住章哥的腰。整张脸儿都贴着章哥背上去了,将一张肥嫩嫩的小脸儿在章哥背上来滚来滚去,口水也涂了章哥后心衣裳上。
章哥正看那架子上一根齐眉棍,忽觉背上一沉,登时全身僵硬。玉姐听于同平说他哥俩儿正在此处,过来时便见着她两个儿子一齐站着,小冬瓜靠着大冬瓜,一个摇头晃脑,一个直使眼色。玉姐上来抱起湛哥,安氏忙将投好的手巾奉上,与湛哥擦了脸。章哥这才舒出一口气来,对玉姐道:“娘,我甚时能耍那个?”
玉姐听了,将湛哥jiāo与安氏,伸了手来将章哥采将过来:“等你长得与它一般高。”
章哥不由沮丧,玉姐看了,肚里直笑。那头湛哥又闲不住,唔唔啊啊,朝玉姐伸出两条胳膊。玉姐将两个儿子领往正殿次间儿里,看着两个儿子,将早间在慈寿殿时那股子谨慎抛开,心头颇为畅意。
伸只手儿与湛哥,由着他抱着来回拉扯,又问章哥功课,与他说习武只是qiáng身健体,读书才是正途,书读得好了,才许玩耍。玉姐说一句儿,湛哥便跟着“啊”一声儿,章哥听了便将两条眉毛一皱,伸手儿戳湛哥圆润腮上:“你应甚,你又听不懂。”湛哥又“啊”一声。
玉姐看了直发笑,章哥却又不依,许是父子常见面儿,九哥又看重他,他早早便有些儿九哥的样子,板起脸儿时那神qíng都极似九哥。毕竟年幼,此时羞红了脸儿,一头扎进玉姐怀里,叫一声“娘”。湛哥甚都不大懂,于旁又“啊”一声。
母子正欢笑间,于向平与与小宦官耳语数句,匆忙上来:“娘娘噤声,不好再笑了——吴王殿下薨了!”
玉姐面上登时一僵,喃喃道:“又要生事了。”低头看着两个儿子身上衣裳,章哥算是承嗣之孙,九哥为着免人口舌,叫他与先帝守三年,这衣裳犹可。湛哥孝期早过,又是小孩子家,却是穿得红通通光灿灿,忙与他除了这闪亮衣裳,叫取件儿沉色衣裳着了。
却又使于向平往前面打探消息:“请官家示下,这宫里要如何穿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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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猜得不错,吴王之薨,确是引得许多人心头一动。吴王乃九哥亲生的祖父,九哥却因过继才做得官家,于礼法上,吴王却是他叔祖。祖父为齐衰,叔祖为小功,服制便不同,内外的眼睛都看在九哥身上。且,吴王薨,他的爵位要如何传下去,传与世子是必定的,论法当降等而袭,会与有法外施恩?郦玉堂又要叫顺捎着比上一回,也不知能否晋爵。
这便是礼仪之争,且并非寻常礼仪之事。朝廷大臣恐也要借此以观九哥行事,看他是否要尊亲生。九哥可又要叫架往火架子上烤上一回了。玉姐便吩咐于向平传话下去:“吴王薨了,都不许戏笑。”
这宫里能留下来的都不是傻透了的人,真个有傻子,自有上头人怕受连累了来提点。事涉吴王一脉,宫中自是不敢有人怠慢的。玉姐传令下去,又将自家身上一看,她原在孝中,衣着打扮正合适,便坐下来想九哥心事。
玉姐心里,虽是亲生父母好,然已过继了,可亲近,却不好过了头儿。她却又不知九哥是否想与吴王一脉越礼之尊崇了,她固信九哥不是无礼之人,然先帝夫妇做的那些个事儿,连她也要嘀咕。若九哥真个做了,她又当如何自处?
翻来覆去地想,直到九哥自前头来了。因吴王薨了,九哥面色便不大好。玉姐迎上来道:“回来了?都等着你哩。”九哥qiáng笑,问道:“他两个没淘气罢?”玉姐道:“小儿郎,合该淘气一回,只消不出格儿,随他们淘去。”
九哥携了玉姐的手儿,两个一同步入,章哥正与湛哥两个地毯上翻滚。却是湛哥行走不稳,跌了一跤,章哥要抱他起来,却不想自己也是个三岁孩童,反与湛哥滚作一团。九哥暂按下心中愁思,一手一个,将他两个提起,玉姐忙接了湛哥。
章哥抱着九哥脖颈,悄声道:“爹,我想你了。”九哥声儿都哑了,道:“爹也想大哥了。”玉姐抱着湛哥不说话儿,湛哥却要伸着手儿凑一凑热闹。九哥单手抱着章哥,伸手摸摸湛哥脑门儿,对玉姐道:“传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