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且不急京中事,先将此处文书做好即可。两家父母连同媒人都到洪宅来,写订婚书,画押,旁人还要往衙里走动,郦玉堂自家便是江州的府君,此事最是方便不过。
九哥亦随父母来,悄悄儿将眼张望,却不曾见着玉姐,反叫八哥戳他一指头。玉姐实则在帘内,只待订婚书写就,申氏将带来的定礼与了洪家,自将一双金凤簪与玉姐cha上头,才是全了礼——却不好叫他见着。
众人依次书名,可怜官媒人,原该两处牵头儿的,如今只好做个看客。做人父亲的,儿子定婚,自然要检看婚书,打开一看,郦玉堂只觉浑身叫泡进了热水里,泡得连骨头都苏软了。将那薄薄纸儿拿起,细细看了一回,猛地跳将起来,坐下椅子都叫他仰倒了!
苏正!
郦玉堂幼时在京中生长,彼时苏长贞尚未入京,待苏长贞入京,吴王为生活计,又拖家带口赴了外任。郦玉堂长大,却一向在京外,故不曾识得苏正真颜,常以不得亲见苏长贞为憾事。他识得苏先生字迹,细细一对,怎能不又惊又喜且疑?
这般形态,恰与他儿子九哥有得一比。九哥知晓意中人是女非男,且母亲即时便与他定下媳妇儿来,便是这般心qíng——乐得简直不知道要怎生是好!
郦玉堂抖抖索索,只把眼睛看向苏先生:“先、先,先生便是苏正苏长贞?”
齐同知也是个不曾见过京中苏先生的,听郦玉堂如此问,也一惊:“这个苏正,便是那个苏长贞?”郦玉堂宝贝一般取出高价收来的苏氏真迹:“看看看看,还能有假?”取得如此顺手,乃是幼子放定,亲家洪谦又得他心,他咬牙拿出珍藏字画来充一充门面。
齐同知字儿写得比上司好,然书法上鉴赏却又不如郦玉堂,且奉了上司亲家之命去权充个媒人,有正事要办,听郦玉堂提醒,方细细看来。看完便倒抽一口气儿,两眼一翻,险些昏了过来。他进士出身,读书人,眼睛里能看得起的便少,值得崇敬的更少,苏先生便是这其中之一。
苏正苏长贞,仕林之中大大地有名,才学不消说,人品也是值得敬重的,满朝上下,自不是人人都喜欢他,然再讨厌他,也说不出他德行不好来。远的不说,近处便有一个例子。洪谦与苏长贞相看两相厌,恨得想拧断他那小细脖子,恨得一口一个苏半仙儿,也得说,这苏先生倒真不曾办过什么错事儿,没心过什么坏心。恰相反,此人急公好义,刚正不阿,又不畏权贵,还以诚待人,真真是个好人。
这样一个人,还是帝师,还畏外戚之势,一力尽忠,又一心维系正统,真真是天下名士。能梗着脖子请官家将继后所出的鲁王弄出宫去,能不看太后与皇后的脸色,该参的参该骂的骂,实是个正人君子。且一笔好字,哪怕销声匿迹,哪怕官家为太后所扰不得不请他离京,哪怕他现下只是个白身,一幅好字儿还要几百两银子。
端的是天下闻名。只可惜虽然得罪了陈氏外戚,却不曾有人图影天下,通缉于他,他的长相,未见过的人自然无从知晓。
郦玉堂与齐同知亲家两个,你看我、我看你,简直不敢相信!郦玉堂便问洪谦道:“亲、亲、亲家,这位可是那个苏先生?”
洪谦无聊道:“我家便只有这一个苏先生,不知那个苏先生是谁。”苏先生眼见他学生的放定礼将要变成认亲礼了,腰间拿出一方私印来:“验明正身,可放定否?”
(我必须要cha播一个场景:郦氏父子&齐亲家:=囗=!救命!拿人家先生的字当定礼神马送过来的,蠢爆了啊!)
齐同知话儿也说不顺溜了,眼神儿发直,问苏先生道:“是是是是,您不是这家、家、家里西席,教、教、教这府上小娘子的?”
郦玉堂两腿一软,齐同知忙扶起他来。
郦玉堂忙将两个手掌在身侧衣服上擦了两擦:“定定定!必得定!”说到最后,几要嚷将起来。又扯过儿子九哥,令他拜会苏先生。洪谦险要气得将这亲家与那先生一齐掐死。
九哥自是知道苏长贞的,苏先生为人,谁个不赞一声好来?早经听得呆了,幸尔他面上不甚显,前后摇一摇,又立住了,面无表qíng去看郦玉堂,只见他爹满脸cháo红,知道的是说他见苏先生,不知道的,还道他……咳咳!实在有些儿不雅相!
忙将他爹扶得立正了,先往洪谦面前拜上一拜,洪谦眉头一展,笑道:“好孩子。”九哥“嗯”一声,再与苏先生长揖,道是敬他娘子的老师。那里头申氏捂着胸口儿,满眼喜色,拉着玉姐的手儿,喜不得。六姐、七姐也乐,七姐道:“九娘有这般好先生,也不说与我们。”
玉姐自从见了九哥,也说不上心中是甚滋味,总不厌他就是了。洪谦与秀英心中取中九哥,且九哥这相貌,郦玉堂不甚喜欢,却是岳父岳母爱的好模样儿。秀英也曾悄悄儿问玉姐:“如何?”
能问这一声儿,已是开明父母,许多人便如六哥一般,尚不知相伴一生之人是圆是方,便叫定了下来。幸而玉姐也不是小心眼儿,想那时抢个胖兔子,九哥也是身手伶俐,此番再见,人又长得高了些,行止也有理,再者……他的耳朵是红的。
玉姐当时一笑,小声道:“他像爹。”这话叫洪谦听了,险没背过气去,洪谦自以生得风流倜傥,贵介公子模样儿,哪似九哥一张方脸,好做个判官?!闺女不满女婿,他要焦急,这夸起人来,当爹的又要吃醋。玉姐双掌合什道:“檀越,着相了。”一笑,拎着裙子跑将出去了。
更因佛前结缘,卜测大吉,玉姐也算是舒心了,再没想到夫婿合心了,这先生又叫她闹心来了!
然则所谓灯下黑,便是说的眼前了,玉姐在这样一位先生跟前学了近十年,苏先生还大大方方地将名姓显出来,她竟不知道先生还是这般大人物来!
这也难怪,她又不入仕林,年纪还小,周围只要没个人说与她,她又从哪里知晓?苏先生事,程家密之,洪谦懒得为苏先生歌功颂德,谁个能想着巴巴往她跟前说来?是以她不知。自家先生,将姓名摆到面前,她却不识庐山真面目,玉姐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七姐这般说,玉姐还能说甚,只好将头一低,横竖她今天定亲,羞涩些儿也是应该。心里却将苏先生连着三天的jī脚给扣掉了!
外头因苏先生提醒,终于全了这套礼数。里头申氏也将一双凤簪别在玉姐头上。玉姐尚未及笄,也将头发挽起,以备这cha戴。此时风俗,旧礼已丢了许多,多少人家已不行这笄礼、冠礼。其时男女,十二、三岁便成亲的大有人在,亲都成了,还理会甚个笄礼、冠礼?有一、二守礼人家要行这礼,人倒要侧目。倒是天家,还有这个礼俗,也止是禁宫里住着的那家人家守罢了,且守得也不甚仔细。譬如冠礼,遇有事,许就不到二十便qiáng加冠了。
外面洪谦仔细,请郦玉堂与齐同知等暂密苏先生行踪,众人一想,苏先生虽不知如何一路来的江州,源头却是明白的,确不好大张旗鼓。当下各约束内外男女,皆不许大肆声张。里头女眷也知轻重,都闭口不言。七姐暗道,怪道九娘方才不说话哩。
礼毕,内外摆起酒席来,请街坊、亲戚来吃酒。街坊等原也有小有家产有些自矜,且郦玉堂家人口众多,又有仆妇得围随,申氏又与亲家做脸,撺掇郦玉堂将仪仗摆开,街坊等且cha不进去。待礼成,方将这许多累赘散去,请人来吃酒。郦玉堂留心,却见街坊等并不知苏先生真身。这也是自然,家中都唤他苏先生,是以众人皆知他叫苏先生,从不想名叫苏正,字长贞。
待里纪主簿夫妇最是得意,盖因与洪家处得好,苏先生也说他们夫妇是心有善念之人,府君面上,似上已记得他们,又夸纪主簿人品既好,合该多担些责任,教护黎庶。纪主簿再上一步,顶好做个县令,却是主官,他没个人出身,能得此官,也是喜出望外。
郦玉堂磨磨蹭蹭并不想走,挨到街坊都走了,还不从椅子上起来。九哥与他父子同心,却又有些扭捏。难得在椅子上挪了两下儿。
郦玉堂忍不住问苏先生:“这里街坊只唤您苏先生,您在此处,是真名示人否?若是,可有些儿麻烦。”九哥心中无奈,暗道若苏先生身份早叫人知道了,哪还用等您察觉?
苏先生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又不是姓苏名先生,我姓名又不是见不得人。”
洪谦心里丢他一个白眼。
郦玉堂却赞苏先生是端方君子,又求苏先生:“但得闲时,请往寒舍一叙。又小儿尚在读书,若不嫌弃,我打发他亲来登门求教,只恐扰了先生清静。”
九哥闻言,终于舍得从椅子上起来,比那日叫他戳了个透心儿凉的胖兔子麻利得多了,往苏先生面前一揖,却拿眼睛看洪谦。洪谦见他嘴儿紧抿,一双眼睛却可怜巴巴,也觉好笑,点一点头,便是许来过来。
苏先生细看九哥,见他相貌堂堂,较之洪谦之流多了一身正身,比盛凯之辈又显出十分刚毅,看来便是木讷可靠之人,也是欢喜,也想看看玉姐夫婿是何样人。便点头应下,却又约下日期:“府君公子日日奔波终是不美,且府上有西席,我怎好扰人教授?若得闲,请三、五日来一回便罢。”
郦氏父子皆喜。
里面申氏也邀玉姐常往家中去。玉姐却悄悄与六姐、七姐说话,准讨了申氏、郦玉堂的尺寸,好与他两个做鞋袜。六姐偷笑,道:“过两日,我叫人拿来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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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郦、洪两家定了亲,虽不曾立时cao持婚礼,拿到天边儿上说,也已是亲家了。自此非止厚德巷里,便是江州城内,也敬着洪家几分,便是程家,提起来也只有赞叹的。都说这程老太公一双慧眼,识得了洪谦,兴旺了程家。
那头苏先生却在书房里打着转儿,他已经两天不曾吃着jī脚了!又不好自家提起,君子总不能好这口腹之yù,内心实是不快,他不快,便要挑剔洪谦一二,洪谦便不告诉他,他这是得罪了玉姐。
州府里却欢喜无限,六姐回来故意说要与申氏量个尺寸,申氏道:“我的尺寸你竟不知道?”六姐道:“我知道,有人不知道哩。”因说玉姐要讨了尺寸来。申氏笑道:“她果然是个有心人儿。”六姐附耳道:“还要爹的尺寸哩,紧赶慢赶,到年前都有了。我想将九哥的也悄悄儿与了她,她见了,必能猜得出……”
申氏横她一眼,想一想,道:“已然定了亲事了,倒也无妨了,也不要弄鬼。你便说,这是九哥的,且慢,将九哥尺寸放上一寸、寸半再与她,九哥到长个儿的时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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