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芳无耐,只好从中说和,去寻父亲:“不是说好了要回家的么?”
贺敬文怒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去去去!她是你亲娘,你陪她去吧!”亲爹被打得三天出不了门儿,小东西也不来探望。全然忘了当初庆幸自己的láng狈样子没被女儿看见。
瑶芳目光一沉,唇角露出一抹冷笑,回来对上韩燕娘殷切的目光,问道:“娘,你真拿定主意要走?”
韩燕娘听这话不对,反问她:“你爹没答应?”
瑶芳冷笑道:“由不得他不答应!”这些年跟张先生不是白学的。张先生主刑名,又管一应来往文书,近来瑶芳有心为他分担,已接手了许多来往公文。韩燕娘要真想回家,她就代写个假条,到时候一根绳子将贺敬文捆了塞进轿子抬到船上绑回家拉倒。来回一个月,够了。
韩燕娘失落地道:“你不要做傻事。那是你亲爹。”
丽芳听不下去了,她因年岁颇长,小时候见后娘多有防备,近来更觉韩燕娘不易,见亲爹这么小家子气,怒从中来:“我去找他!”
丽芳的脾气其实很像贺敬文,一张嘴巴也不饶人:“爹,你多大了?还学小儿女怄气呐?我都要嫁人了,俊哥都有功名了,您还这么搓磨娘?这也是知府办的事qíng么?人而无信,不知其可,答应的好好的带人回老家,她打从进了门儿就没见过祖宗,你这时候怄气,寒心不寒心?全家的命都是人家救的,你给救命恩人摆脸子看呐?!要儿女怎么做人?”
她口舌伶俐,爆豆儿一般喷出一堆道理来,将贺敬文骂得脑袋都要沉到桌子底下去了。骂完了,解了气,还要bī问:“您倒是吱一声儿啊!”
“吱……”
丽芳想弑父!
贺敬文闷闷地道:“我这就请假。”
丽芳拿起他桌上的茶杯斟茶喝了,笑眯眯地道:“这才对嘛。”
回乡的事qíng算是定了,韩燕娘心里却有了疙瘩,默默收拾着行李,却难有笑脸儿。姐妹俩左劝右劝,她也只是说:“等你们姐妹都出了门子,我也就了了心愿了。俊哥我不担心,他自己有主意。”
姐妹俩面面相觑,又不能再找亲爹闹事儿,只能坐立不安地等着回家。孰料行李都收拾好了,假也批下了,才要走的时候,chūn汛又来,有两处河堤垮了,贺敬文不得不留了下来,亲自督促着修护河堤。如此出尔反尔,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韩燕娘却只淡淡说一句:“也罢,是天不许。”命人将包袱再打开放好,等什么时候一切都安定了再走。
家里的气氛空前地压抑了起来,直到报喜的消息传来:赵琪中了第七名,虽然不在头榜,却考中了庶吉士,许假完婚。他想婚后携妻赴京,免教妻子在老家苦候。
府衙里这才一扫先前的yīn霾。丽芳的嫁妆,韩燕娘已经准备了两年了,只没想到赵琪能一击得中,并没有准备好今年就马上办喜事。接信儿再开始开库房清,三十二抬的嫁妆,也很能看。只可惜家不在本地,不曾置办田产,陪送里少了田宅,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一咬牙,韩燕娘便命从公中批出八百两银子来,给长女压箱底,或买田、或买宅,都由她自己挑选。
赵琪的假期并不长,连里加外,在湘州只能停留十天。四月初抵达湘州,又要祭祖,又要拜父母,还要见师友,拜堂成亲,三日回门,四月中旬就得启程。一切都显得那么匆忙。连贺成章都没来年及赶上见姐夫一面,算算日子,送信回乡家、贺成章再奉祖母到湘州,能看到赵琪的船尾巴——贺敬文索xing命不叫他跑这一趟了,留言要他三年后赴京见姐夫。
闺女要出嫁,父母不好再挂着脸子,贺敬文与韩燕娘脸上都带上了笑影。然而据瑶芳看来,贺敬文没事儿人一般,他是真的没往心上去,韩燕娘就带了一点“相敬如冰”的意思了。也罢,跟贺敬文这样的人相处,一片真心得累死,瑶芳舍不得韩燕娘太累。
匆忙打发完长女夫妇二人上京,贺敬文心里一则以喜、一则以悲。喜的是有了个进士女婿,悲的是闺女嫁了。平素与长女也不亲近,可一旦嫁了,又有一种奇怪的名为“岳父的悲凉”的东西在心底滋长。回来喝了回闷酒,不知怎地从chuáng上滚下来将腿给摔折了。
瑶芳得到消息跑过去的时候,韩燕娘已经到了,打发人去请郎中,又将一应政务jiāo两位师爷代为照看。韩燕娘也笑了:“这下真不用回老家了。二姐儿,写信叫俊哥回来吧。这个样子,他不好不在跟前侍疾的。”
贺敬文以手掩面,闷闷地道:“叫他回来做什么?他回来了,老太太怎么办?听到我伤了腿,老太太也要着急的,别路上有什么闪失,我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瑶芳道:“那我写信给哥哥,叫他别来,先在家里等着,等爹腿好了,再回家祭祖去。”
贺敬文叹道:“好吧。”
自此,贺敬文自是老实了。虽伤了腿,贺敬文心qíng倒更好了,韩燕娘不好跟个伤残计较,说话也亲切了许多。更让他开心的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今年楚王生日,他省得再想别的理由推搪了。写了一封假惺惺的帖子,说自己行动不便,贺敬文便安心在州府里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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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三,楚王生日。楚王风评一向不错,连巡抚等人都从省城赶过来为他祝寿。可惜天公不作美,从六月十二日起,雨就下得很大,河水bào涨,巡抚被困在了路上,湖广道御史却冒前连夜赶到了。
贺敬文叫来全家“赏雨”,啃着半边鸭脑壳,吸一口酒,笑道:“一群傻子,大雨天的去给藩王祝寿呐!”开开心心啃了半天鸭脑壳,直吃到天黑,犹哼着小曲儿,又嚼鸭脖子。
韩燕娘对果儿使了个眼色,果儿会意,到厨下命人将酒里多掺水。瑶芳盘腿坐在罗汉榻上,看着连绵的雨幕,心道:不知道阿姐现在怎么样了。
一道闪电掠过夜空,门房顶着斗笠来报:“姜千户家娘子有急事拍门。”
韩燕娘奇道:“什么?他们不是应该在寿宴是么?”
瑶芳心头一震:“这个时候来,总是有急事的,快请!”
贺敬文吃得醉了,口里道:“别是楚王死了吧?”
韩燕娘戳了他脑门一下:“吃你的酒吧!”
亲自打了灯笼去见简氏。
简氏后面跟着次子,韩燕娘还要寒暄两句。一个惊雷劈下,照得地上一片雪亮,简氏青着脸道:“楚王反了。扣着人在王府里,一个一个地问要不要从逆。”
第66章 逃亡第一站
韩燕娘原本是京城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万没想到自从嫁了贺敬文,不止见识了流寇,杀过了人,做了诰命,还特么马上就要见到谋反了!韩燕娘好像被天上的雷劈到了身上,握住简氏的双肩:“什么?!”
简氏道:“来不及细说了,贺知府呢?赶紧出来商议对策!”
韩燕娘见她表qíng不似作伪,也没人敢拿造反当玩笑,忙说:“里面请。”
简氏后面跟着小儿子,一面往里走一面说:“来不及细商议了,楚王眼看着要反,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家那个去调兵了,楚王还在城里呢,要是里应外合……总之我也闹不明白要怎么办。”
一气走到厅里,贺敬文嚼完了鸭脖子正在洗手,韩燕娘见他醉醺醺的样子,端起水盆兜头浇了他半身水:“还喝!醉不死你!楚王反啦!”
贺敬文顶着个湿脑袋正要发火,猛听得老婆说楚王反了,下巴都要惊掉了:“什么?”
他瞧楚王再不顺眼,也不觉得楚王这个呆子有那个脑子去谋反呐!看前任同知参楚王、湖广道前御史参楚王,他都没有坚持落井下石,就知道他对这件事qíng是持怀疑态度的。
简氏也顾不得礼仪了,匆匆说道:“我们正在王府里吃酒,我家那口子将我们都叫了过去,这才知道楚王扣了一gān官吏,挨个儿bī反。附逆的活命,尽忠的就真的尽了忠。我家那个会些拳脚,巧了又是雷雨天,一个闪打过来,他趁机溜了。快些拿主意!他已命我家那个大小子出城往北去报信了,城内事,你须知道的。”
贺敬文有个什么主意呀?他也傻了,忙说:“我召集衙役。”
韩燕娘怒道:“那些衙役顶个屁用?先前参他的看来是真的了,那流民里兴许就有他的人!衙役那点子人不顶用,快,赶紧的,二姐儿呢?还有哥儿呢?都叫来,穿得厚实些,家里有先前挖的地窖吧?躲一躲。张先生呢?请先生参详参详。”
咔嚓!说话间又是一道电闪雷鸣。
姜长焕一直到亲娘背后装哑巴,忍不住cha言道:“快将人叫来吧,来不及了!王府怎么会放到府衙?纵不要出城,也得先离了此地。”
韩燕娘这才正眼看了一眼这小孩子,忙说:“快,叫人来!”
谷师爷不住在衙内,张先生却是好寻,老先生才躺下,却辗转难眠,他还记得瑶芳说过,元和八年,楚王反。心想,不至于就是今天吧?被平安从被窝里挖出来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什么?”
平安道:“老爷请您速去商议!”
张先生趿上鞋,伞也没来得及打,冲到了花厅里。看几个人水淋淋的站在一处,还没开口,韩燕娘便说:“楚王反,扣押了贺寿官员,大概要往这里来捉拿老爷了。怎么办?”
“已经来了么?”说话的不是张先生,而是瑶芳。她倒是一身整齐,手里还抱着个油布包的包袱。身后跟着两个穿着整齐的丫环,丫环们手里捧着刀棍弓箭,后面是何妈妈。何妈妈与管氏站在一处,管氏手里还抱着贺平章。
韩燕娘露出一个笑来:“好孩子,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瑶芳道:“果儿已经与我说了,耽误不得了。爹……是没办法躲过这件事的,朝廷总是要秋后算账的。楚王据一地,成不了气候,可跟着他一路的人就要倒霉了。拼一拼,还能保命,从了他,子孙万代不得翻身。”
贺敬文已没了主意,问道:“你说怎么办?”
瑶芳道:“姜家伯父既已调兵,总是能顶一阵子的。我的意思,趁着现在,爹点人,与伯父一道攻王府。擒贼先擒王。娘带着弟弟,赶紧走。书坊那里我安排了船只,一路上都有落脚的地方。这张图上都标着了,”又看了一眼简氏和姜长焕,“伯母与令郎也一同去。”
说着,将包袱塞给了韩燕娘:“里头有细软,路上花用,记得了,千万别一头往北撞。楚王起事,北面必是严防死守的,绕个圈儿,东进,再折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