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前,雷歇尔在近亲身上布置了隐秘的法术,来保护和监视他们。这些法术足够隐秘,但血誓者的“追寻”并不按照施法者的原理运行。同样,足够隐秘也意味着力量有限,这些法术保护住在图塔隆结界之中的王族绰绰有余,却无法阻挡血誓者们的舍生忘死,前仆后继。雷歇尔留下的保护,最终成为了催命符。
他们的复仇相当失败,仇敌雷歇尔毫发无损。另一方面,他们的复仇又十分成功,无论雷歇尔想从他的血亲身上得到什么,他都得不到了。
我把消息告诉雷歇尔的时候,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面上一片空白,半晌没说出话来。我的老师看上去有些茫然,大约也没想过这样的结果。
许多人憎恨雷歇尔,将余生投入对雷歇尔复仇的生灵不在少数。血誓者之于雷歇尔,就像夏日蚊虫之于普通人,一点小麻烦罢了,不值得一提。我们从未对此忧虑,我们从不将他们当做对手,现如今逃离地狱的钥匙却毁于这群蝼蚁之手,何等讽刺。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我的老师,只能保持着沉默。雷歇尔站在原地,脸色yīn晴不定。片刻后他毫无笑意地勾了勾嘴角,说:“这没用。”
的确,我想,他们已经死了。我不确定是不是该说节哀,我不确定他想听这个。
“他们死了也没关系,只要他们‘对我有qiáng烈的正面感qíng’,我就能让他们成为锚点。”雷歇尔说,“但是,即便在听到他们死去的时候,我也毫无感觉。”
我无言以对。
“二十年前我见了我垂死的父亲,他哭着对我道歉,说母亲后悔了,说他们爱我,可我毫无感觉。”雷歇尔语气平平地说,像在讲述别人的事qíng,“有记忆以来我们就没有见过面,除了血缘,我们毫无关系,所谓的‘爱’从何而来?”
“爱本来就没什么道理。”我说,“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终,并非给予就有回报。”
“不可理喻。”雷歇尔断言,“这就是为什么我恨它,这种我无法掌握的混乱魔法。”
我忽然想起懒惰主君语焉不详的暗示,它说:“qíng感”的力量究竟有多qiáng大,你的老师再清楚不过了。
“我的母亲是个不高明的法师。”雷歇尔说。
他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一个缺乏金钱和天赋的蹩脚法师,铤而走险与黑巫师做jiāo易,得以与国王结合。然而在真正生下头生子后,她又后悔了。这位法师——现在该叫她王后了——无法解除黑巫师留在孩子身上的标记,于是她又增加了一个,那是一个依靠爱运行的qíng感魔法,能保护她的孩子,尽管效果有限。
黑巫师还是带走了皇长子,很多年后,他终于打算对容器下手。彼时的皇长子已经成长为一个优秀的法师,对自己的老师早有防备,并且为反击准备多时。他们之间有一场短暂而凶猛的战斗,最后年轻的法师赢了,但他的胜利却并非全然是他的功劳。他母亲留下的魔法在千钧一发之际生效,在势均力敌的天平一侧放上了一粒沙。远在图塔隆王宫的王后永远闭上了眼睛,而她的儿子站在导师的尸骸边上,得到了一切。
第45章 决定
当雷歇尔意识到什么救了他,他感觉到的不是庆幸也不是悲伤,而是不甘心。
一个坚信理xing至上的天才法师,对魔法之外的世间万物不屑一顾,将击败导师视为奋斗目标。他为了改变命运努力多年,最后的胜利却依靠了他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掌握、来自一个蹩脚法师无私奉献的法术。对于雷歇尔来说,这不亚于被仇敌所救,或者败于蔑视者之手。
他研究过这类法术,但是毫无进展。一个视进食与睡眠为冗余、认为qíng感是gān扰与软弱的人,要如何学会源于爱的魔法?他学不会他所抗拒的东西,最后只得出“不可理喻”的结论。哈,一种非理xing的魔法,像在嘲笑雷歇尔的一切研究。
这就是雷歇尔来到图塔隆的理由。
为qíng势所迫,他终于屈尊学习这不可理喻的东西。我的老师来到血亲身边,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测试他们的qíng感,期望亲qíng是实验室里的一个变量,可以提取,可以模仿。我猜,要是雷歇尔的观察得到了什么成果,要是血缘的确能帮上什么忙,他一定不介意给自己制造一些能用的血亲。可惜亲人们从生到死,雷歇尔的“亲qíng”一直是一种角色扮演,他依然从未体会。
“很荒谬,是不是?”雷歇尔哂笑道,“我的母亲将我卖给了导师,那荒诞的魔法却证明了她‘无私的爱’。”
我只好说:“看起来爱并没有固定标准。”
“但我们需要的那个法术有标准。”雷歇尔加重了语气,厌烦地说,“别说得好像你很懂似的。”
关于爱这个话题,我想大部分人都比他懂吧。
“所以,您无能为力了?”我问。
雷歇尔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显然痛恨这种说法。“还有一周。”他模棱两可地说,瞥了我一眼,“我至少能让色yù主君得不到我们的灵魂。”
他没说让我们逃脱,只说让魔鬼得不到我们的灵魂,这保底选项听起来不太妙。要挣脱一个已经预定了你灵魂的魔鬼主君,没有额外诀窍的话,剩下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再找个qiáng大的存在投效,要么索xing鱼死网破,让自己魂飞魄散——我也曾是个黑巫师,还是雷歇尔的弟子,我清楚这些规则。
而当雷歇尔看向我,我意识到了他话语中有所保留。说得通俗一点,他不信任我。
我们都知道,一旦到了期限,我们之间的绑定咒文也失去了约束力。如果雷歇尔能挣脱,他当然可以设法解除绑定在找我算账;如果雷歇尔跑不掉,那么被他绑着下地狱成了最坏选项,我也能冒着付出巨大代价的风险想方设法不被拖下水。这很合理,咱们都有前科,大难临头各处飞好像才是最佳选项。
我甚至思考了一下懒惰主君的提议,排除掉它趁火打劫在最后关头涨价的可能xing(魔鬼的常见行径),死后卖灵魂给懒惰怎么都比被买一送一委身色yù来得好。只要解除绑定,雷歇尔是灰飞烟灭还是归属于何方,都不关我的事了。
这就是雷歇尔防备着的内容,无论出于找寻帮手考虑,还是出于他的独占yù,他都不会让我独善其身。
我抓了抓头发,避开雷歇尔看不出喜怒的注视,思考了一下人生,做出了决定。
算了吧。
我不跑了,跑了那么多年怪累的。这一回,我选择相信雷歇尔一次。
这不是什么爱的奉献。在爱这个问题上,雷歇尔的问题在于不明白,我的问题在于太明白。我的脑子转得太快,心里那杆秤自主运行,权衡着爱与其他许许多多东西。我的每一个选择都经过了大量的计算,比侏儒商人更加市侩。
与懒惰主君jiāo易不过是债务转移,事先大概还要与雷歇尔斗智斗勇,没准同归于尽。而如果相信雷歇尔,有一定几率我们都幸存,另一些几率我们一起被转移到某位qiáng大存在麾下,或者我们一起魂飞魄散。我知道雷歇尔不会让我们被色yù主君弄到手,这就够了。既然没有自由逃脱的选项,那么在仅存的这些选择当中,与雷歇尔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或者死于雷歇尔之手,都不算太坏。
我曾在最贫穷的地方挣扎求生,也曾被最富裕的贵人奉为座上宾。我当过肆意妄为的邪恶杀手,也曾与冒险者为友行侠仗义。我研究过形形色色的法术,见识过天涯海角的风景,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尝过花样繁多的美食,唱过千奇百怪的歌。我当过盗贼、法师、游吟诗人和亲王的qíng人。我爱过我危险的老师,我们在十多年的你追我逃、似成陌路后重逢,我还爱他,我得到了他。
很够本了。
在雷歇尔说“他们不是你”的时候,或者在他问“你还会走吗”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这辈子真不亏啊。
最后一周,我哪里也不去。我会留在雷歇尔身边,听从我的本心与我自私的爱qíng。
第46章 终局(上)
最后一周,我们过得十分忙碌。
我们在新的安全屋落脚,雷歇尔一直没有放弃尝试,将落脚点布置成一个堡垒。他不愧是最负盛名的黑巫师,在最后一周我们甚至取得了一些进展。假以时日,雷歇尔或许真能找出摆脱魔鬼主君的方法。但我们只有一周时间,仿佛旅者面前关上的城门,或者jiāo卷前没有填满的答题卷轴,来不及就是来不及。
在第六天,雷歇尔终于停了下来。他离开实验室,回到他的房间,一头栽倒在chuáng上。
我没有打扰他,雷歇尔已经很久没睡,最后的抗争需要足够的jīng力——退一步说,我觉得睡饱了再赴死,总好过当个困死鬼。我也好好休整了一通,爬上chuáng前我不由得感叹,最后一周没用来疯狂做爱真是相当可惜。
八个小时后我准时醒来,叫醒我的不是生物钟,而是来自chuáng头的目光。我睁开眼睛,只见我的老师站在chuáng边,没有点灯,无声无息地看着我。这感觉有点像在哪儿野营,你半夜醒来,与枝头的夜枭对视。
“你还在。”雷歇尔说。
“我能去哪儿啊?”我回答。
“奔向自由?”他扯了扯嘴角,“找你的朋友求救,或者对另一个魔鬼主君跪下?可惜,你可能错过了体验一些新法术的机会。”
“所以嘛!”我苦着脸说,“您防备得那么好,我gān什么自讨苦吃?”
“你也可能错过了我一辈子一次的仁慈。”雷歇尔面无表qíng地说,“或许我什么准备措施都没做。”
我叹了口气,点亮了房间里的灯。我们睡下时天色还早,现在刚刚入夜,雷歇尔为蓦然亮起的房间眯了眯眼睛,像只不喜欢光亮的夜行动物。我起身握住他的手,说:“我没想跑,雷歇尔。”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仔细想来我好像只叫过一两次他的名字,在我想跟他作对的时候。这是头一次我心平气和地呼唤他的名字,像成年人称呼另一个成年人,像呼唤恋人。雷歇尔打量着我,似乎在寻思我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究竟有什么目的云云。他不信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不走,他会看到的。
“啧,还是叫您‘老师’比较习惯。”片刻后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觉得在chuáng上这么叫您比较有qíng趣,您认为呢?”
我兀自饶舌,雷歇尔并不搭理,他俯下身来,亲吻我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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