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忙召医官诊视,投药、灼艾等急救方法都试过了,仍回天乏术。皇后无措,最后只得坐于他chuáng头,半拥着他,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一些别人无法听清的话。
时至丙夜,今上在皇后含泪凝视下松开了她的手,与世长辞。
在医官确认今上晏驾后,殿中内臣yù开宫门召辅臣,皇后这时拭净泪痕,站起来,厉声喝止:“此际宫门岂可夜开!且密谕辅臣黎明入禁中。”
然后,她又唤来侍奉今上饮食起居的内臣,不动声色地吩咐道:“官家夜间要饮粥,你快去御厨取来。”
环顾殿中,她发现医官此刻已离开,当即命人再去召他进来,然后让几名内臣守着医官,不许其擅出福宁殿半步。
后来她引导十三团练赵曙即位之事更成了朝廷内外流传的传奇:
皇帝bào崩后,皇后秘不发丧,只密召赵曙入禁中。次日,她命宣辅臣至福宁殿见驾。宰相韩琦等人至福宁殿下,扣帘yù进,内侍方才告诉他们:“皇后在此。”
韩琦止步肃立,皇后于帘后泣而告之官家上仙之事,众臣随即伏地哭拜。而皇后稍抑悲声,问韩琦道:“如今该如何是好,相公?众人皆知,官家无子。”
韩琦应道:“皇后不可出此言,皇子在东宫,何不便宣入?”
皇后道:“他只是宗室,又没有太子名分,立了他,日后会否有人争?”
韩琦斩钉截铁地回答:“皇子是大行皇帝下诏所立,也是唯一嗣子,他人能有何异议!”
得到这个答案,皇后唇角微扬,示意侍从卷帘,这才对韩琦直言:“皇子已在此。”
帘幕卷起,韩琦等人惊讶地发现皇子赵曙已立于皇后身侧,皇后神qíng淡定,而皇子一脸忧惧。
在辅臣一致拥护下,赵曙即位为帝,尊皇后曹氏为皇太后。
赵曙休弱多病,厂向又敏感多思,陡然当此重任,一时难以承受如此重负,患上心疾,常于禁中号呼狂走,不能视朝。辅臣商议后请皇太后垂帘听政训于是,在皇帝抱恙期间,皇太后御内东门小殿,面对满朝重臣,端然坐在了帘后训大行皇帝庙号定为“仁宗”。 嘉祐八年十月甲午,仁宗皇帝下葬于永昭陵。
那日宫中内臣送葬者众,我亦在其中,待回到宣德门前时天色已晚,宫门将闭,却见一位内侍从宫中匆匆赶来,对守门使臣说: 皇太后先前吩咐,这门暂且多留片刻,等张先生回来。”
我听后不禁出言问那内侍:“你说的张先生,可是张平甫先生么?”
内侍回答:“当然是他。今日皇太后下旨,升他为内侍省押班。前几日已派人去召他了,算好是今日回来,所以吩咐留门等他。”
话音才落,便闻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我回首望去,见一全身缟素之人正策马驰来,身材颀长,眉目清和,正是我们刚才提到的张先生。
他在宣德门前下马,宫门内外的内侍辨出是他,立即蜂拥而上,有请安的,有牵马的,有为他掸灰拂尘的,一个个皆争相献媚示好。而他平静如常,只是朝他们很礼貌地略一笑,然后抬首举目,大步流星地向柔仪殿方向走去。
夕阳西下,为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镀上了金色的光。我隐于宫墙下的yīn影中,目送张先生走进覆于这九重宫阙之间的流霞金辉里,渐渐意识到,对皇城中的宦者来说,这是张茂则时代的开始。
16.桃夭
(由 :5152字)
皇太后曹氏听政十三个月后撤帘还政,皇帝赵曙开始视朝。
在太后垂帘期间,入内都知任守忠常在太后面前说皇帝不是,而一旦皇帝亲政,他又在其面前换了副谄媚的嘴脸,编造事迹诋毁太后,意指太后不yù还政,乃至有废立之心,令皇帝心存芥蒂,甚至停止每日定省,公开流露对太后的不满。
朝中重臣见两宫不睦,都频频上言,两厢劝解,而司马光在劝解之余更写下洋洋千余言弹劾任守忠,列出他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欺凌同列、贪污财物、编造谣言、离间两宫等十备具体罪状,要求皇帝将其处斩。在他引导下,吕诲等言官连续进言,前后上疏十数章,jiāo章劾之,终于迫使皇帝下令将任守忠贬黜出京,薪州安置。
任守忠虽然被逐,皇帝与太后的关系却未修复。赵曙待太后冷淡,又把仁宗留下的四名幼女迁出原来的宫室,让自己的女儿住进去。此举令司马光痛心疾首,怒发冲冠,上疏直指皇帝忘恩负义,说:“臣请以小喻大。设有阁里之民,家有一妻数女,及有十亩之田,一金之产,老而无子,养同宗之子以为后,其人既没,其子得田产而有之,遂疏母弃妹,使之愁愤怨叹,则邻里乡党之人谓其子为何如人哉?以匹夫而为此,犹见贬于乡里,况以天子之尊,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此后赵曙略有惭色,在皇后高氏及欧阳修等辅臣簳旋下,才重新开始定省太后。
在冷对太后的同时,赵曙也对自已的亲生父母流露出尊崇眷顾之意。赵曙生父汝南郡王赵允让薨后被追封为濮王,赵曙即位次年下诏命群臣议崇奉濮王典礼。宰相韩琦、参知政事欧阳修等主张皇帝称濮王为皇考,因为”出继之子于所继、所生父母皆称父母,“而台官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及谏官司马光等则力主称仁宗为皇考,濮王为皇伯,说”国无二君,家无二尊”,若皇帝称濮王为父,将置仁宗于何地?
台谏派与宰执派互不相让,长篇累犊地上疏辩论,令这一场争论延续了近两年,史称“濮议”。治平三年,皇太后发出手书,允许皇帝称濮王为父,尊濮王为濮安懿皇,其三位夫人并称后。赵曙旋即颁布手诏,说:“称亲之礼,谨尊慈训。”台谏请罢诏命,赵曙置之不理,最后把吕诲、吕大防、范纯仁三人贬放于外。
这场争论中,朝中臣子更倾向于台谏派,宰执派常被目为jian佞小人,尤其是在辩论中引经据典,为皇帝称亲提供重要理论依据的欧阳修。
赵曙多病,在位不足四年即驾崩,庙号”英宗”。此后登基的是其二十岁的长子,现已改名为赵顼的大皇子仲针。
在赵顼即位不久后,因“濮议”一事与欧阳修结怨的政敌便展开了对他的攻击。
先是欧阳修夫人薛氏的从弟薛宗孺与欧阳修有私怨,在朝中散布谣言,说他与其长媳、吴充之女私通,御史彭思忠、蒋之奇遂借此飞语弹劾欧阳修。
但他们拿出的证据却是软弱无力的。吴氏小字“chūn燕”,他们便找出了欧阳修的几首词,说里面既有“舂”又有“燕”,是暗藏吴氏之名。
皇帝赵顼在此事上很坚定地支持欧阳修,甚至当面怒斥蒋之奇,说:“你们大事不议,却爱抉人闺门之私!“随后将弹劾欧阳修的台官一个个逐出朝堂,但仍有台官继续论欧阳修“私媳”之事,而欧阳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请补外,皇帝不许,他便一再上疏恳求。
治平四年三月间,我送画院画师完成的英宗御容图卷去秘阁供奉,偶遇从宝文阁出来的欧阳修。多年不见,他仍一眼便认出了我,很友善地唤我:“梁先生。”
一直以来,他对我与公主都怀有一种长辈般的关爱之qíng,在我们受到言官猛烈抨击的时候,他都没有随众指责过我们哪怕一次。如今听见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礼,寒暄道:“久不相见,相公安否?”
参知政事是副相,平时众人亦尊称其为“相公”。但欧阳修一听却摇头,微笑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参政了,先生不可再称我‘相公’。”
我讶然脱口道:“这却从何说起?”
欧阳修道:“今上己接受我辞呈,免去我参政之职,命我出知毫州。明日我便要离京了,所以适才去宝文阁,拜别仁宗皇帝。”
宝文阁内藏仁宗御书,亦供奉有其御容,仁宗朝臣子离京通常都会前来拜别。
欧阳修的事被台官闹得沸沸扬扬,我是知道的,此刻听他这样说,不免深感遗憾,道:“台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诬,贬黜构陷之人,相公为何仍要求去?”
欧阳修没有细说原因,仅应以寥寥一语:“我只是觉得累了。”
我闻之感慨,又联想到当年言官说他“盗甥”一事,遂叹道:“相公一生xing直不避众怨,惜为言者所累。”
欧阳修听了展颜一笑,道:“我年少时曾请僧人相面,僧人说我,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唇不着齿,无事得谤”如今看来,这话倒是应验了。”
我听后仔细打量他,果然发现他耳朵比面部要白,“唇不着齿”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开口去问他,便只是微笑。
与我相对而笑须臾,他又敛去了笑容,对我正色道:“我这一生确实受,风闻言事,所累,两次名誉受损,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还是很庆幸,我的仕宦生涯是在这个言路开明的时代度过的。”
我一怔,开始品味他的话,而他继续说了下去:“台谏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国君滥用皇权,宰执独断专行,下可监察百官,肃清风纪,令jian佞腐败之徒无处藏身,不致政事败坏。而言者qiáng调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点瑕疵,动辄上言论列,其实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现,尽管在两派相争中,不矜细行,常被对方用作构陷定罪的借口。国朝台谏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职权以报私怨、伐除异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却是不畏权贵、不图私利、刚正敢言的君子。有他们在,夏竦那样的权臣不能一手遮天,温成那样的女宠没有祸国的机会,张尧佐那样的外戚难以借后宫之势jī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样的jian佞内臣更无法弄权gān政……风闻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总好过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谏形同虚设,国君恣意,为所yù为,以致女宠、近侍、外威皆可典机密、gān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独揽大权,不避亲嫌,以致一门尽为显官,驺仆亦至金紫,道德沦丧,风俗败坏,而言者又畏惧qiáng权,既无法独立言事,又不敢指责身居高位者的过失,百姓纵有意见,亦不能明说,只能把对其供奉之人的不满化作满腹讥议,私下流传……那么,大宋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此时他肃然回首,望望身后的宝文阁,目露感怀留恋之意,然后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惧天变,俯畏人言,严于律己,又并不乏辨识力,知人善任,礼贤下士,从谏如流,国家言路开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监督,无人可肆意妄为、独断专行“所以,我很庆幸生在这个堪称海晏河清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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