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_米兰lady【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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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爱屋及乌,一直以来,他对我都颇有善意。我欠身以谢,留在了他身边。

  此时胡瑗讲到了乾卦,一视面前经书,他朗声念原文:“乾,元亨利贞。”

  此言一出,满座臣子士人相顾失色,连今上亦有惊讶神qíng——胡瑗竟然不避今上名讳,高声念出了“贞”字。

  最感震惊的人,应该还是我。童年那次最灰暗的记忆,也是源自直言道出的这个“贞”字。

  面对千百道惊愕目光,胡瑗不慌不忙,但对今上一拱手,以四字解释:“临文不讳。”

  然后,他从容不迫地继续讲解:“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gān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gān事。君子有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

  又毫不避讳地连说了三次“贞”字。

  今上垂目想想,最后选择摇头微笑,并特别转顾我,笑意略略加深。

  他可能也是想起了当年我因犯讳受罚之事。我再次向他欠身致谢,亦微笑着,心中对他不无感激。

  那年任守忠甫升职,待下属尤其严苛,抓住我不避上御名一事,yù杀一儆百,后经张先生相助,请皇后进言官家,宽恕了我。后来我做了入内内侍,常见帝后,此事他们也曾提起过,但都是轻描淡写地用以说笑。今上一向宅心仁厚,不会真的因此为人定罪,今日对胡瑗也是这样,世人眼中的重罪,他只是一笑而过。

  我站直,继续听讲。约莫半个时辰后,胡瑗掩卷小憩,今上赐讲师、众臣及生员茶汤,并特取了一盏,示意我奉与公主。我接过,回到御屏后,却不见公主在那里。

  “公主回后殿更衣了。”侍候在屏风后的嘉庆子告诉我。

  我略感不安,问她:“公主是一人出去的么?”

  嘉庆子回答:“带着韵果儿和香橼子去的。”

  我搁下茶汤,先绕至殿外查看——曹评果然已不在那里。

  速往后殿,并不见公主在内,我继续疾行于国子监房舍之间,去寻找她。

  此时,连负责洒扫的杂役都站在讲殿外听讲,院中空空dàngdàng,十分安静,连个可以询问的人都没有。走至竹林掩映的藏书院,才终于见到韵果儿和香橼子的身影。

  她们坐在藏书院外的花圃边簸钱玩,见我过来,立即肃立,大概是被我的脸色吓坏了,她们表qíng怯怯地,唤了声:“梁先生。”

  “公主呢?”我问她们。

  她们犹豫着,最后一个转首视院内,一个轻声答说:“公主在里面看书……”

  我走进院中。房舍正厅的门是虚掩着的。我思忖许久,终于还是缓步入内。

  正厅无藏书,但两侧都有深长的房间,排满了一列列的书架。光线幽暗,又有书架遮挡,并不见公主身影。

  我凝神细辨,依稀听到左边房中有细微的声响,便轻轻地朝那侧走去。

  随着我的移动,鳞次栉比的书架徐徐自我身侧退去,空气中飘浮着陈年故纸的旧墨香气,几块光斑从排列有序的小窗中投入室内,我依次穿行于其间,任那些零碎的光亮掠过我的脸,心qíng与此刻的视线一样,忽明忽暗。

  后来,我看见他们,着青衫的少女与白衣士子,站在房间最深处,展开一轴横幅手卷,一人手持一端,手卷刚好蔽住了他们的脸,像是在一起阅览。

  但是真遗憾,他们不是那么用功的学生。他们的手在颤,以致手卷向下滑,慢慢露出了他们的脸。

  他们向对方侧首,闭目,面含微笑,轻轻浅浅地,两唇相触,没有持手卷的手jiāo互缱绻于彼此腰际。

  我不似多年前撞见柔仪殿中事那般惊讶。心中的猜测尘埃落定,人倒也随之复归安宁,只是一时无所适从,默然伫立于被他们忽略的空间中,许久才觉衫袖微凉。

  最后我决定悄然离去。但甫一转身,即意识到今日公主与曹评的任xing会招致多么严重的后果。

  有两个人,无声地立于我身后——一脸冷肃的大宋皇帝,和相从随侍的张茂则。

  孤寒

  4.孤寒

  他们为何会在这里?是听见了御屏后我与嘉庆子的对话,还是适才我匆匆出外的异常举动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这些疑问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已不及细想。我朝今上下跪,向他投去恳求的目光,不过,不是为了我自己。

  今上毫不理睬,阔步从我身边走过,猛地从公主与曹评手中抽出手卷,一扬手,“啪”地一声,掷砸在一侧的书架上,手卷随即重重坠地,发出的声响在这原本幽暗宁静的藏书之所中格外惊心。

  这起突发事件令那一对年轻的恋人有短暂的愣怔,旋即反应过来的是曹评。他迅速跪倒在今上面前,拱手道:“姑父,今日之事,是臣唐突,与公主无关。臣甘领任何惩罚,但请姑父勿责罚公主。”

  公主上前两步,然后下跪,有意无意地略略遮挡住曹评,对父亲说:“爹爹,不关他的事,是女儿约他出来的。”

  “你约他出来的?”今上冷问,“怎么约的?”他转首顾我,又问:“是你么?”

  我尚未开口,张先生已从旁为我辩解:“陛下,若是怀吉代为公主牵线,适才他外出找公主,神qíng不会如此焦虑。”

  公主亦出言护我:“跟怀吉无关,他根本不知道这事。”

  今上似乎也不想把关注的重点引到我身上,他眉头微蹙,双唇紧抿,寒冷的目光复又回落到曹评脸上。

  我注意到他双耳已尽红——他愤怒之极时,便会有这样的现象。

  “茂则,”他盯着曹评,用一种抑制过的低沉声音向张先生下令,“出去,找两个皇城司的人进来。”

  他的意思是唤皇城司侍卫过来,把曹评押下治罪。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我朝他下拜,恳请道:“切莫让外人进来,否则公主清誉将毁于一旦。”

  张先生亦向他躬身,劝道:“陛下,现二府宰执与众文臣皆在国子监中,若陡然召皇城司中人入内,群臣必会问明因由,此事传出亦必惹物议,台谏会群起弹劾,追究相关者罪责,将来殃及的恐怕不仅仅是公主与曹公子二人。”

  今上不置可否,而胸口明显而徐缓地起伏着,像是在调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发。

  张先生见状,又轻声建议:“现在,胡夫子应该继续讲经了,陛下请回讲殿罢。若离席久了,会有人四处寻找。”

  今上仍沉默着,片刻后,终于开口,对曹评道:“我现在不处罚你,是因为暂时没想到,什么样的刑罚才足以惩戒你的罪过……你好自为之。”

  “是……”曹评勉qiáng牵出个暗淡笑容,伏拜,“谢姑父。”

  今上此前一直待曹氏族人不错,特许曹评等人私下对他行家人礼,称他为姑父。但如今,听曹评再这样唤,倒又引起了他的别样qíng绪。

  “姑父?”他冷笑,转而问张先生:“她知道此事么?”

  张先生一怔,立即下拜:“陛下,皇后对此事一无所知。”

  在这微妙的时刻,张先生如此迅速地回答也显得不太明智。今上目中寒意加深,诘问他:“你还是每日都会去见她么?以致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说什么,想什么,你都一清二楚?”

  张先生不敢再答,只是沉默。

  再次冷冷扫视一遍这一地跪着的人后,今上拂袖,转身离去。

  待他出门,张先生才站起来,扶起公主和曹评,对曹评和言道:“曹公子快随我回去听讲,别被人瞧出异状。”

  然后,他又嘱咐我:“怀吉,你先在这里陪公主,稍待片刻,你们再出去。”

  回宫后,今上立即将公主禁足于仪凤阁内,并把韵果儿和香橼子逐到被废后妃居住的瑶华宫服役,但对我,一时倒未有任何处罚。

  我跟苗淑仪说了国子监内发生的事,也略略谈及公主与曹评之前彼此的好感,但隐去他们几次独处和填词唱和的细节不提,只说他们是在宴集上见过,然后偶遇于藏书院中。

  这已足以令苗淑仪大惊失色。她先是连声责我不看牢公主,然后又匆匆去找皇后商议。回来时她一脸愁容,说:“皇后知道此事后去福宁殿求见官家,但官家怒极,拒而不见。”

  公主被关在房中,整日茶饭不思,不是悲声痛哭就是长久地凝视窗外发呆。有时我进去,端茶送水给她或劝她进膳,她一概不顾,只拉住我问:“曹评怎样了?”

  我说不知,她的泪便又会落下来:“他是不是死了?爹爹说不会放过他的……”

  为了安抚她,我答应设法去探听曹评的消息。

  我找来张承照,让他找个借口出宫,去曹佾宅中问讯。他回来后,连连咋舌,道:“不得了,我还没走近他家大门口,便看见周围有好些皇城司的人,只好折回来了……不过他们穿的都是便服,可能官家只是想监视看管曹评,但也不yù被外人知道。”

  我趁这时候问他:“公主与曹评互通音讯,你有没有cha手帮她?”

  他惊跳起来:“没凭没据的,你可不能冤枉人!”

  我冷笑:“公主与曹评在国子监见面,你事先是知道的,所以那天你借故不去,就是怕事发后逃不了gān系。”

  他还是不承认,那激烈的否认却颇不自然。我没再追究下去,此时要担心的事太多,顾不上追究这事,何况,对公主与曹评的事,我自己也并非问心无愧。

  公主不吃不喝,很快变得极为虚弱。直到皇后亲自来探望,温言劝慰下,她才勉qiáng喝了点粥。

  “孃孃,”她粥未喝完,又是泪落涟涟,“爹爹会怎样处置曹哥哥?”

  皇后拥着她,轻拍她背,和言道:“没事的……孃孃会劝你爹爹,他不会有事的……”

  但事实上,今上最后会做怎样的决定,她亦无把握。自公主的房中出来后,我听见皇后对苗淑仪说:“我弟弟得知此事后密传章疏入内自劾,要求解官待罪,但官家烧毁了章疏,没有答理,恐怕也是不想此事传开……我也下令,不许宫人议论官家对公主的禁足令,否则严惩……只是要劝官家息怒,还须再等等。这几日很多臣子上疏,请他立皇子,他本来便很烦闷,龙体也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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