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_米兰lady【完结】(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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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几此刻嗤笑,侧目反诘道:“兄台处处为欧阳内翰辩解,想必也是他所招的‘天下奇士’中的一位了。不知明日唱名,位在几甲?”

  那青衫士人笑而应道:“省试之前,我居于僻远之地,此番应举,是首次进京。乡野之人,消息闭塞,欧阳内翰yù革太学之弊,我也是省试之后才知道,考试时用的是一贯文风,并未曲意迎合,与欧阳内翰更是素昧平生,今日偶经此地,才得一睹内翰真容,而举子人数众多,内翰更不会知我姓甚名谁。省试时我与诸位兄台一样,试卷经弥封糊名及誊录,无从作弊。虽勉qiáng获礼部奏名,参加了廷试,但对明日唱名结果亦无把握,或与诸位兄台一样落榜,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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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内翰”是对翰林学士的尊称。

  文法

  2.文法

  大概这“落榜”二字正中落第举子痛处,他们皆对那青衫士人怒目而视,其中有人不惮以恶意猜测他目的:“若你们此前素昧平生,那现在你主动为考官辩护,必是想讨好他,相与结jiāo,求他让你高中了!”

  青衫士人摆首道:“唱名放榜虽在明日,但如今进士名次已定,岂会再更改?我若有心结jiāo内翰,早在贡院锁试之前便上门拜谒,又岂会等到现在?”

  众举子哪里肯听他解释,纷纷道:“谁知你此前有没有上门拜谒过他?”

  “若是作弊明显得人尽皆知,那就不叫作弊了。”

  “纵然你们此前不曾来往,日后若同朝为官,必定也会结为朋党。”

  举子们越说越激动,竟转而围攻那青衫士人,开始对他推推攘攘。

  我见势不妙,立即扬起马鞭,“霍”地挥下,重重击打在路边的杨树上,朗声喝道:“住手!”

  举子们闻声一愣,都停下来,侧首看我。

  我环顾他们,道:“君子无所争,其争也君子。诸位皆是读书人,却在这里诋斥师长,围攻同年,岂非有rǔ斯文?”

  他们都诧异地上下打量着我,估计是在猜测我的身份,一时无人回应,于是我继续说:“子曰: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而今诸位髃聚喧哗于街市,难称cao行恭谦;公然出言诋斥师长,对尊者更有失敬礼。诸位应举,无非意在日后出仕,辅佐君王,为民求福祉。但若现在连‘行己也恭,事上也敬’也做不到,将来何谈‘养民也惠,使民也义’?”

  有一人反驳道:“事上也敬之‘上’,是指君王、圣上,你岂可以考官代之?”

  我答道:“考官是考生之师,而师与天地君亲同列,应受天下士子尊崇。若不尊师,其为人亦难孝悌。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若不懂尊师孝悌之道,那离犯上作乱也不远了。”

  这时刘几一声冷笑,走至我马前,道:“先生衣冠,似属宫中物?”

  我欠身道:“在下的确任职于宫中。”

  刘几斜睨我,道:“中贵人引经据典,在下佩服。不过,我也想到一句圣人的话,用来形容中贵人,倒十分贴切。”

  我知道他不会有好话,但还是颔首:“愿闻其详。”

  他骤然振臂指我,厉声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不待我有所反应,他又连声道:“你这样的阉宦,平时奴颜媚骨惯了,满口说着讨主子欢喜的话,内则邀宠于君王,外则献媚于大臣,为求私利,毫无气节,居然还敢引用圣人语言来指责天下士人!”

  他周围的举子旋即附和,都调转矛头指向我:

  “huáng门内侍也敢妄读圣人经书?”

  “小小阉宦,读书意yù何为?莫不是想蠹政害物?”

  “前代内臣,恃恩恣横,我等还道国朝引以为戒,不会有如此祸事,但你这小huáng门今日已敢攻击士子,将来涉政殃民也可想而知了。”

  “汉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其亡国之祸,皆始于宦官。我朝太宗皇帝有明训,不许宦官预政事。贡举选材擢用,亦是政事一种,而你公然非议应届举子,已是gān政,为防微杜渐,现将你就地诛杀亦不为过!”

  他们相继迫近,步步紧bī。我不觉引马退后,面对如cháo的斥责声,我头晕耳鸣,脸颊灼热,难以抑止的羞耻感与身上的冷汗一样,一层层自内渗了出来。

  忽然,有人在我身后不远处扬声喝道:“邓都知,把这些犯上作乱的家伙统统抓起来!”

  那是公主的声音。我惊讶回首,发现她已从车中下来,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没有侍女羽扇遮挡,只戴着个帏帽蔽住了面容。

  跟着她过来的邓保吉领命,引臂一挥,守候于不远处的皇城司侍卫立即跃马赶来。数十骑兵过处烟尘滚滚,马嘶犬吠,行人惊呼,一阵短暂的喧嚣之后,率众闹事的十来名举子已被押跪在地上。

  刘几等人不服,跪着拼命挣扎,忿忿道:“我们只是想向考官讨个说法,怎能说是犯上作乱?”

  公主一指我,道:“你们冒犯了他就是冒犯了我,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我爹爹,冒犯了我爹爹就是犯上作乱!”

  刘几一愣,问:“你是谁?”

  这时邓保吉从旁解释:“这是福康公主。”

  欧阳修听见,立即下马过来施礼,周遭百姓听了也陆续下拜,闹事的举子大多缄默不语,只有刘几还在含怒质问:“今上礼眷文士,从不滥加刑罚,而今公主为私怨泄愤,如此折rǔ我等,既有违君父教诲,更有悖君子仁恕之道!”

  公主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女子,就是你们圣人说,和你们一样很难养的女子。”

  刘几还yù争辩,公主杏目一瞪,先就压制道:“再说废话,我立即让他们把你押到大理寺问罪!”

  刘几怒而低首,再不说话。

  我见状yù出言劝解,但刚开口,就被公主止住:“你呀,什么都别说了……刚才还费那么大力气跟他们讲道理,没用吧?还不如我以直报怨、以bào制bào来得gān净利落……这些人,书越读得多就越刁钻,若你的道理讲得通,他们也不会去围攻欧阳内翰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闻马蹄声又起,我们放眼看去,见是一匹适才未系牢的马突然发力狂奔,跑得极猛,一脚踩死了一只卧于街道上的huáng狗。

  欧阳修见了,若有所思,随即上前朝公主一揖,道:“请公主允许臣对众举子说几句话。”

  公主颔首答应,欧阳修遂转朝众举子,手指那条适才被逃跑的马踩死的狗,道:“刚才的qíng景,各位贤俊应该都已看见。各位既有心借贡举出仕,将来便很可能会入馆阁修书治史。修但请各位试书此事,一言以概之。若贤俊用语比修的说法言简意赅、通顺直切,修明日便辞去翰苑之职,自请外放,再不预文教之事。”

  众举子左右相顾,略有喜色。沉吟片刻,一人先开口回应:“有huáng犬卧于道,马惊,奔逸而来,蹄而死之。”

  欧阳修不动声色,很快另一人又给出第二种说法:“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

  欧阳修仍不语,转顾其余人,于是又有人说:“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

  欧阳修浅笑道:“若这样修史,万卷难尽一朝之事。”

  刘几闻言,扬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赤骝逸,逾通衢,卧犬殂。”

  此言甫出,便有人嗤笑出声,循声望去,见是刚才那位青衫士人。

  刘几怒道:“我这话很可笑么?”

  青衫士人含笑欠身:“哪里。我只是乍闻太学体佳句,喜不自禁,不慎形之于色罢了。”

  刘几“哼”了一声,道:“想必兄台另有佳句,在下洗耳恭听。”

  青衫士人道:“欧阳内翰早已胸有成竹,我自不敢班门弄斧,还是请内翰指教罢。”

  欧阳修再问周围士人可还另有说法,而那些人大概见刘几都已说过了,便不再多言,都道请内翰指教。

  于是,欧阳修徐徐说出了自己的答案:“逸马杀犬于道。”

  六字言简意赅,颇类太史公笔法。在一瞬的静默后,公主先开口道好,围观的人群中也逐渐响起一片抚掌喝彩之声。

  欧阳修再转朝刘几,和言道:“出仕入朝,无论任馆职还是做言官,无论修史还是写章疏,都应谨记‘文从字顺’四字,行文须简而有法、流畅自然,既不要浮靡雕琢,也不应怪僻晦涩。质朴晓畅,方能准确达意,让人易于理解。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最重要的是,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道理说清楚了,不须着意雕刻,便自有文采辉光。”

  刘几默然,似有所动,垂目沉吟,也不再争论。其余举子亦如是,都怔怔地,似乎还在想欧阳修所说的一席话。

  欧阳修又代举子向公主求qíng,请公主放了他们,公主虽不悦,却还是依言命皇城司侍卫放人。

  待闹事举子相继退去后,公主问欧阳修:“他们如此冒犯你,怎能不稍加惩戒?”

  欧阳修道:“治民以刑罚,虽能使民知有畏,但其心无所感化,于君国无益,不若晓之以理,齐之以礼,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

  公主道:“虽如此,但此番内翰得罪的举子太多,未必个个都能受内翰感化,只怕还会有人伺机生事。我还是拨一些侍卫护送你回家罢。”

  欧阳修施礼拜谢,公主微笑道:“内翰无须多礼。若真要谢我,以后就少写些诗文罢。”

  见欧阳修不解,我遂于一旁含笑解释今上要公主背诵他大作之事,欧阳修顿悟,不由解颐,向公主欠身道歉。

  公主连连摆手,笑道:“我是说笑的。朝中这么多大臣,我最爱看的还是内翰你的诗词文章。”

  待送走欧阳修,公主上车后,我忽又想起那位青衫士人,立马四顾,见他展袖阔步,已走至数丈之外,忙策马追去。待驰至他身边,我下马,拱手道:“秀才妙论,在下深感佩服。秀才尊讳,可否告之在下?”

  那士人微笑还礼,道:“学生眉山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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