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_阿堵【完结】(42)

阅读记录

  西棠很配合的点头:“是,无痕也说,丹青眼到即能手到心到,所以无体不备,实在是难得的全才。”

  闻说此言,丹青眉花眼笑:“真的?师兄这样夸过我?”

  海怀山道:“我也不要你写这个体那个体,就写你自己的体吧。”

  丹青一愣,道:“舅舅果然高明。我还真没什么机会由着自己的xing子写字。也罢,今天试试手。”

  三个人进了屋,海怀山打开地下的大藤条箱子,和海西棠一起把里边的糙稿便笺拿出来摊在条案上,开始一张张整理。有的是药方,有的是病例,有的是书籍条目注释,有的就是一段不知所云的话。

  丹青看了看,其中居然还有皇帝起居录里的内容,不由问道:“舅舅,这些东西……您不会是从宫里偷偷抄出来的吧?”

  海怀山得意洋洋:“然也。要不我师徒二人何必摧眉折腰事权贵,在太医院委屈好几年。”

  丹青乍舌。又是一个为追求事业奋不顾身的狂人啊。

  这时海西棠理出一沓药方递来,丹青拿过案上的金粟冷光笺,略一凝神,提笔开始抄录。

  起头的两张,写得还比较慢,到后来,速度逐渐加快,一张方子竟然只须看一眼,就从头默写到尾,再换下一张。

  清理资料的两人起先只是偶而瞄他一下,没过多久,完全被他吸引,gān脆放下手中的活,站到身后专心致志看起来。

  海怀山拿起字迹已gān的几张。嗯,笔笔有源头,字字有来历,流畅舒展而又法度谨严。又拿起后来的几张,渐渐脱了窠臼,飞扬跳动,摇曳生姿。放下笺纸,再看案上丹青刚刚写好的两张。只见笔画变幻无穷,满篇勾连呼应。分开看,每个字如白雨跳珠,晶莹透亮,铿锵有声;整体看,所有字浑然一体,水起cháo动,流涌回旋。叫人每多看一眼,就多一种印象,只觉意随心转,纷至沓来,无边美景,目不暇接……

  “还有没有?”丹青长吁一口气,心中畅快无比,转过头问海怀山。

  师徒俩都是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没有,这一大箱子呢,可够你写过瘾的。”

  “若不是这次急急忙忙,走得láng狈,还能多带一些回来。”海怀山叹道。

  “咦?难道舅舅你东窗事发了?从皇宫里逃出来的?”

  海西棠也望着师傅。这次师傅找了个借口说老母辞世,要回乡奔丧,突然坚决向太医院请辞,也一直没有跟自己说原委。

  “西棠别这么看我。当时咱们人没有离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后来走在路上,我想着你终有一日要回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犹豫要不要讲。”再后来遇到丹青,师徒俩也忘了提这茬。

  “三月的时候,皇帝就时常说头昏眼晕,夜里心悸多梦。太医院都说是劳累过度,我看不尽然。”

  猛料啊。海西棠和丹青都坐下来,支着耳朵瞪大眼睛听海怀山讲皇家隐秘。

  “我也去皇帝寝宫请过几回脉。书案上有一个祥龙木雕的笔筒,那是安神的宝贝。可是三月再去的时候,味道有点不对,像是遇着了犯冲的东西——虽然若有若无,哪里瞒得过我的鼻子。与祥龙木犯冲的,只有乌青糙。若单用,那都是救命的神药;若混用,则损人心神。时间长的话,可杀人于无形。”

  “寝宫里头,只添了逸王进贡的一幅画,我看奥妙就在上头……大变在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师傅!”海西棠猛然打断。

  丹青一张脸煞白,摇摇晃晃站起来:“舅舅……西棠大哥……我出去走一走……”

  站在院子里,满地都是明晃晃的日光,如刀枪剑戟林立。

  丹青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起死回生,天赐妙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一双握笔的手,竟然成了他手里杀人的刀。

  恨。

  好恨。

  海西棠急着跟师傅解释了两句,忽听院子里小陶高声惊叫,忙冲出去。

  丹青硬挺挺的站着,右手血流如注。地下,躺着一把铡糙药的刀,和,一截断指。

  第46章

  宣召逸王入京的紧急敕令已经发出去三天了。赵炜因思虑太过,频频陷入昏迷之中。偶尔清醒的时候,他甚至能清楚的听到生命从自己的体内汩汩流逝的声音。

  英雄末路。有心无力。

  防不胜防啊。防了他一十七年。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军队,没有领地。蜀州地界,全是自己的亲信,看得严严实实。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赵炜苦笑。千算万算没算到,围困逸王的这个局,执棋的自己竟成了最薄弱最没有防备的环节。他用润物细无声的手段,如溃堤蚁xué般侵蚀了自己的心,使得针对他的最后决断一拖再拖,终于成就了今日的雷霆一击。砥柱将倾,其余不过是摧枯拉朽,于他何足道哉。

  不是没想过孤注一掷,奋起还击。然而……

  赵炜看着面前两个儿子。八岁的承煦稚气未脱,看见奄奄一息的父皇,哭得泪水鼻涕糊了一脸,问到学业,抽抽噎噎的告状太傅好凶。十一岁的承烈虽然聪明,却倔qiáng单纯,体弱多病。这些年父子冷战,在教养他如何安邦治国方面几乎空白。

  不是不可以……把几个将军调回来护卫皇城,让内廷侍卫和禁卫军立刻查抄逸王府。可是……那之后呢?没有自己的朝廷,多少人会忠心耿耿辅佐幼主?没有一个qiáng大君主的锦夏,多少人肯老老实实安守本分?眼前骨ròu,要如何保全?赵氏江山,难道真要断送在自己手里?

  赵炜一生中,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理解他的兄长,佩服他的兄长。那个在他看来孱弱不堪一击的大哥,那个似乎被他bī到绝境的大哥,原来如此大智大勇,有着远超常人的胸襟魄力。当日总以为,自己能比他做得更好。这十七年皇帝当下来,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放不下的……是这两个孩子,若有当年承安十分之一的本事,我也瞑目了……

  思前想后,今日竟是个死局。他这样不动声色拨茧抽丝,细细密密层层叠叠,织就了缚龙索。他这样瞒天过海点火起炉,反复锤炼jīng心打造,铸就了屠龙刀。更妙的是,这索这刀,只有自己看得见,须面带微笑引颈消受。

  不得不佩服啊。

  从益郡到京城,走官道快马加鞭,不过十天。

  六月十六,逸王入京。

  承安站在寝宫外头等候召见。皇帝不久前刚陷入新一轮昏迷,寝宫里一片jī飞狗跳。不一会儿,五位公主先走了出来。看见承安,长公主赵漪领着妹妹们敛衽为礼。承安忙肃然回礼,温言安慰。

  “大哥,”赵漪红着眼睛道,“我们身为女子,无能为力。小烈和小煦尚幼,如今……家里只能靠你了……”

  “妹妹放心。叔叔宿福深厚,定能转危为安。”

  望着赵漪远去的身影,承安心道:“真是聪明的女子,只提骨ròu之qíng,不论其他。你若身为男儿,我只怕没有这么大的机会呢。”

  好几个嫔妃在宫娥们的搀扶下抹着眼泪出来了。对于宫里的女人来说,这样的时刻,最叫她们惶恐。

  潘公公出来小声对承安道:“殿下再等等。皇上还没醒,太医正在急救……”顿一顿,又补一句,“大皇子在里头伺候着呢。”这长居宫廷的老太监,对于皇家风云变幻自有他的敏锐。皇上这个时候把逸王召来,实在耐人寻味。先探探口风再说。

  承安皱眉道:“听说小烈已经不眠不休伺候了好些天,可有此事?”

  “大皇子至诚纯孝,神鬼动容,可达天听。”

  “真是……唉!”承安一跺脚,“小烈身体本来就不好,这种时候,他是万金之躯,怎么由着xing子来……底下人也不知道劝劝。若他也病倒了,如何是好?等皇叔醒了,我替他伺候着,叫他好歹休息一阵子。”

  “殿下孝悌仁德,可感天地。”老太监一脸感动,进去了。

  这一等直等到红日西斜。

  承安望着金碧辉煌宫墙上一缕夕阳,心中殊无半点胜利将近的喜悦。这么多年假戏真做,已成习惯。该说什么话,该拿什么姿态,几乎不用动脑费心,即兴上场,立刻演得qíng真意切,恰到好处。这种惯xing早已深入骨髓,待人处事,决断谋划之际,心自然顺着它的方向前进,在自己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滴水不漏的完成了任务。

  在这种惯xing的驱使下,几乎都已经忘了真实的喜怒哀乐是什么滋味,也无暇去分辨被它碾过去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在丹青打破这个惯xing之前,自己只知道得意于它的无往不利;而在他打破这个惯xing之后,才知道被它控制是如此悲哀。

  更悲哀的是,当他转身离去,这qiáng大的惯xing迅速与自己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因为,在没有他的世界里,这惯xing,乃是披荆斩棘的利刃,是滚滚红尘的生存法则。

  寝宫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太监尖利沙哑的声音在暮色中回dàng,惊起几只鸟雀。

  “——宣逸王赵承安觐见——”

  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只有承烈默默站在chuáng前不肯走。

  “烈儿,去吧……父皇和你王兄……有正事要说。”赵炜一边喘气一边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儿子——孩子,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求得一线生机啊。

  承烈不明白父亲和承安哥哥说话,为什么一定要赶走自己,不过还是乖乖的下去了。

  叔侄二人静静对望半晌,没有做声。赵炜脸色灰白,容颜枯槁。在等待承安进京的这些天里,前尘往事,缭绕心头,身体状况如江河直下,一日不如一日。死亡的yīn影越来越清晰,心中所有不甘怨恨迅速消磨,江山朝政置诸脑后,末了,只剩下一个执念:让孩子们活下来。

  “承安……这些年,皇叔……待你如何?”

  “慈爱关怀,视若己出。”

  赵炜直直的看进承安眼睛里:“皇叔身后,你可否善待你的弟弟妹妹?至少——像我待你这般……”

  承安举起右手起誓:“小烈小煦是我同胞骨ròu,五位公主是我嫡亲姊妹。赵承安在此向赵氏列祖列宗起誓,终我一生,尽我所能,保证他们平顺安康。若有违此言……”看一眼赵炜,后者正目光深沉的瞧着自己。一咬牙,道:“若有违此言……叫赵氏江山葬于我手,赵承安为千古罪人!”

52书库推荐浏览: 阿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