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_阿堵【完结】(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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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青看贺焱一眼:“先生,世人皆不得已。”

  ——不得已,能够解释原因,并不值得原谅。

  贺焱一咬牙一跺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丹青,你说封笔收山。不过,天下事,总有例外的时候……”朝赵让使个眼色——就叫你我把恶人做到底罢。

  赵让从旁边的隔间捧了个画轴过来,在chuáng前的几案上展开。

  丹青一眼扫去,只觉天旋地转,心突突直yù跳出胸腔,两耳“轰隆隆”响个不停,双手掩面倒在chuáng上。

  ——赵让拿来的,是隆庆八年正月初八,师兄弟们欢聚一堂连句成诗后,十三岁的丹青作画,水墨师兄题字,送给师傅王梓园的那幅众弟子全家福。这幅画,师傅珍爱非常,从彤城一直带到乾城。

  “他这样bī我……这样bī我……”丹青心中惊怒jiāo加,恨极了赵承安。胸口剧痛,喉头腥甜,硬生生把一口鲜血咽下去。“他不过就是……有所图谋,我……犯不着和他赌气……我不能……害了师傅他们……”

  慢慢撑着坐起来,垂下眼睛:“先生有话请讲。”

  贺焱把一开始的话题接下去:“有一方古印——”

  “是什么印?”丹青领教过逸王府中人避重就轻的本事。什么“下人不小心洒了点水”,其实是整幅画都泡成了浆。

  “呃……是传国玉玺……磕破了边儿……”

  “多大的边儿?”

  “摔碎了一个角……”

  第49章

  六月十九,丹青入宫。

  承安痴痴望着他。

  这大半年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一颗心为了他拆开了揉碎了烤化了蒸gān了——早把这个身影溶入骨血之中。

  除了你,天下再没有别的人别的事,叫我这般销魂。

  现在,他就站在面前。

  “丹青……”仿佛呼唤,仿佛叹息。这一个镌刻在胸膛的名字多日不敢出口,此时却化作甘霖普降,迅速注入gān涸已久的心田。

  终于又可以看见他。原来……只是能看见他,就已经如此美好。

  “丹青……”承安伸出手,想要碰触他。

  “殿下有礼。”丹青双手拢在袖子里,微一躬身。

  承安的手停在半空。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冷淡、疏离、痛恨……都很好理解。为什么,我会觉得眼前的人飘忽不定朦胧不清……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这样美,又这样惶惑不安……一定是我太想念他的缘故。不要紧,慢慢来,慢慢来……

  “你……走的时候,身子不大好,现下……好了没有?”

  “托殿下鸿福。”

  “怎么还是这样瘦……脸色也不好……”

  “多谢殿下关心。”

  “我……后来……”承安忽然陷入迷茫之中。

  我是要说什么来着?我本来打算说什么来着?心底深处,对于自己后面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仿佛充满了忧虑和恐惧,下意识的命令自己不去想起来。苍天啊,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多好!如果……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单单为了这重逢的一刻该多好!

  “咳!咳!”贺焱gān咳两声。

  唉,这半天还不到正题。不能拖得太久,虽然丹青自己一定不会说,但是万一让殿下发现他……曾断指明志,这事可就拿不准了。

  承安放下手,呆立半晌,忽然笑一笑:“你答应过的,要刻一方印送我。”

  “当日殿下也曾许诺,‘润格单算,另有菲仪’——果然厚礼。”丹青话里掺着冰。

  承安温声细语:“不这样的话,你怎么肯来见我?你放心……”

  上前几步,温柔的,坚定的,把他拥住,不容挣脱。

  ——啊,狂cháo决堤而来,瞬间填满心中的空dòng,波涛澎湃,击dàng冲刷……疼……然而,如此心满意足……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告诉自己:不能放手,不许离开。

  丹青身子笔直僵硬,别过脸去——他竟然,竟然,还有脸,还有脸叫我放心,叫我放心……这样的人,含着笑,带着泪,一刀一刀将你凌迟……

  恨意如惊涛骇làng,卷起寒冰巨石,化作轻轻的三个字:“我恨你。”

  承安在他耳边低低的笑:“我只怕你……不肯恨我……”

  唉……旁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殿下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才会表现失常,大失水准。这样下去,搞不好要丢盔弃甲当场缴械。

  “咳……咳!这个……殿下,时间紧迫,不如……请丹青公子先看看那玉玺。”

  前朝的玉玺,早已毁于战火。元武帝平定天下之后,准备登基称帝。他一生纵横,沙场征战,谈笑用兵,自有睥睨天地的气势,对规矩细节并不十分看重。作为个人印信的,不过是一方私章,也未曾想过要专刻玉玺。

  当年秋天,一向gān旱少雨的西北蓝田突然连降bào雨,半夜电闪雷鸣,山崩地裂。雨停之后,蛇山顶上霓虹飞架,祥云拢聚。开始大家以为只是彩虹,后来发现居然连日不散,只怕是异宝出世。上山一看,峰顶一眼温泉消失无踪,泉眼处露出一大块白色璞玉。

  蓝田向以产玉出名,却多翡翠墨玉,白玉极为罕见。更何况其中七彩纹理隐现,云烟山水,鱼跃龙腾,堪称鬼斧神工。

  这样好东西,自然进贡给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新皇帝。尽管元武帝是实gān家,面对如此祥瑞之物,也是龙心大悦。

  名满天下的大才子,篆刻大师邓砚山听闻此事,自己找上皇帝,请求用此玉为他刻一方玉玺。邓砚山清高出世,超然物外,一向不理会红尘俗事,皇帝很奇怪他怎么给自己这么大的面子。

  邓砚山于是讲出一番话来。

  “古人云,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故君子当如玉。天下纷争数百年,仁人志士何其多也?陛下能承天运,起糙莽,收拾江山,独挽狂澜,正是君子中的君子。”

  “玉在璞中,须君子具慧眼识之;玉不琢则不成器,须君子以妙手治之;玉通灵易碎,须君子以仁心养之。切磋琢磨,jīng雕细镂,贴身盘意,人玉如一——故治国当如理玉。方今天下初定,苍生久罹苦难,盼陛下以君子之慧眼妙手仁心,识之治之养之,使江山重焕生机,万民得以休养。”

  “……故历朝历代,皆以玉制玺。玉玺,天子所重,以治宇宙,申经纶。陛下固然不重虚华,然天子威严,朝廷体统何以体现?此是国之重器,天子印信。敕令所到之处,莫非王土,诏告所传之人,莫非王臣。进退法度,皆凭此物,实乃安危所系……”

  一席话听罢,元武帝深以为然。看看那块白玉,忽道:“这么大,只刻一方印未免可惜,不如请先生替朕再刻一方皇后印罢。”

  邓砚山一笑:“具小爱者方能成大爱。臣愿效犬马之劳。”

  元武帝登基之后,有感于邓砚山的这番苦心,遂将开国年号定为“伍德”。那块蓝田白玉刻成的玉玺,沿用至今。

  这段典故,在邱容与《印旨》一书中记录最为详尽,是“本朝名印”部分的第一条,足足写了三页。邱容与曾入翰林院,多次见过玉玺印文,赞叹说:“初见只觉端方温稳,再看一片浑穆磅礴,如泰岳岿然,江海吐纳。方寸之间,尽展天地浩然正气。”

  丹青看着面前缺了一角的玉玺和碎片,自然想起《印旨》上的记载来。

  ——这最高权力的象征,饱含着一代艺术大师对芸芸众生的大慈悲之心,令人感佩不已。

  沧桑巨变,过眼烟云。然而,活在当下的人总要苦苦挣扎,劳碌挣命。纵然明知一切嗔贪爱恨,终将幻灭轮回,可是,那过程中的苦难与欢乐,正是维系心魂的命脉。所有杰出的艺术家,无不善感而多qíng。苍生罹难,感同身受。邓砚山早已跳出红尘,却不肯冷眼笑看,用这样特别的方式提醒即将登位的皇帝:善待天下。

  丹青端详着那一小堆碎片。

  如此国宝重器,为什么摔得这样狠?自然是为了争夺权柄。这些人,恐怕被权力迷了眼,蒙了心,已经无法体会其中深意了。

  承安看看玉玺,又看看丹青波澜不兴的面容,知道他心中定然万分瞧不起自己。懒得再掖着藏着,咬牙切齿道:“丹青,实话告诉你,如今皇叔危在旦夕,大皇子神志受损,身体羸弱,二皇子年仅八岁,一团孩气——这个皇帝,我是一定要做的。我若不做,自有旁人争着要做,到时候,只怕gān戈四起,战火纷飞,你上哪去保全你的师傅师兄弟?我若没有玉玺,不过是多造点杀戮,堵住悠悠众口,何等省事?何必这般迂回曲折……何必这般……何必……”

  一把将他拉过来按在自己怀里,贴上他的脸颊,语带哽咽:“我何必……何必……”

  丹青冷冷的想:“这局面,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么?你凭什么觉得委屈?”忽然感到两行温热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脸,轻轻巧巧滴到脖子里。

  身居高位的人,总容易用一己喜怒,去cao纵众人的感受。难得他还肯委屈自己,大概真能做个不错的皇帝。

  只不过——在心灵的天平上,我的痛苦与天下人全部痛苦一样分量。而,你给予我的痛苦,足以将天平打翻。

  可以理解,不能原谅。

  “殿下,你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丹青提醒承安,挣脱他的怀抱,继续静静的瞧那玉玺。

  ——方四寸,高约三寸,侧面分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shòu,上雕二龙戏珠纽。玉色莹润,宝光流溢,天然七彩纹理,生动鲜活,把上面雕刻的图案都衬得飞扬流动,仿佛要破石而出,离壁腾空。

  丹青肃然道:“请殿下把玉玺翻过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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