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娘不肯收回四分珠,李果只得托付瑾娘带回去,带回给果娘。这颗圆润无瑕的四分珠,能值五十缗,要是在乡下可以买宅买田了。
目送瑾娘和妹妹乘坐的船远去,李果心里空空dàngdàng。站在冬日寂寥的港口,李果眺望海域,心里算着回刺桐的路程。
“李果,一大早送人吗?”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李果回头,看到胡瑾。
“胡承信,我送妹妹和林家掌柜回去。”
胡瑾一早要去巡检司,不想遇到李果。
“那位林掌柜呀,不想是位女子,还是位奇女子。”
胡瑾赞不绝口。
李果颔首微笑,想着大多数男子不喜欢瑾娘这样的女子,显然胡瑾不同于那些心胸狭隘的人。
“李果,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去廉州。”
“廉州啊。”
胡瑾望着大海,廉州离这里算不上远,可那地儿偏僻。
“你小子不得了,我十五六岁时,还不懂事,被老爹拿棍子撵得到处跑。”
胡瑾为李果的胆识折服。
“不过是生活所迫。”
李果轻轻说着,他话语里没有哀怨,云淡风轻般。
“果子,小赵是回京去了,要是没回京,见你的遭遇,还不知道要多愤怒。”
胡瑾提起赵启谟,李果听得茫然。
“他在也不会帮我,走前还跟我说来日不相见。”
李果想起这句话,心里就憋屈,继而是幽怨。
“那不可能,你是不知道,他为把你从王鲸船上救下,竟奋不顾身,和那王胖子关扑。”
胡瑾声音扬高,他不信赵启谟会和李果绝jiāo。
“关扑?”
李果仰头看胡瑾,显得很惊诧,启谟没跟他说过。
“不是赌钱,是赌刀,小赵头一局输了,手臂上挨着一刀,三寸长,深见骨。到第二局才把你赢来。”
“你说什么!”
李果愕然无比,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果然是不知晓,小赵到要回京那天,手臂才拆线。为私自出海、受伤这事,可没少挨他哥的责罚。”
听着胡瑾这些话,李果震惊得失去言语,他捣住胸口,脸色苍白,渐渐两行泪水从脸庞滑落。
胡瑾看到李果难过、震惊的样子,他不解问:“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何说来日不相见?”
为何赵启谟跟这位挚友说来日不见呢?不是走前还叮嘱我,帮忙照顾李果,走后,还来书信问李果近况。
李果没回答,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将头埋在大腿里。胡瑾想他在哭呢,却是哭得无声无息。
广州有不少海船前往琼州及廉州,李果找到一艘前往廉州的海船。这艘船,停泊的地点,离瑾娘给的叔父家地址很近。
李果登船,行囊里有两套换洗衣服,以及百来文钱。
廉州盛产珍珠、砗磲,甚至琥珀、笔砚,只要熟悉这些货物的行qíng,知道如何收购和出售,并且手头上有笔钱,就可以自立门户。
李果已有五十缗,然而还需磨练。
廉州虽然僻远,却是处宝地。
李果衣着十分普通,年纪又小,船上的人问他去廉州gān什么,他说去投奔亲戚。众人见他言谈文雅,为人温和,多少照拂他些。
一路行船,每日不是在船舱昏睡,便是到甲板看海。偶尔海船靠港补给,李果会跟随下去,好奇地到处走走看看,见见世面。
不知何时起,李果已习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船行十数日,抵达廉州。
背负行囊,踏上廉州土地,李果耳边充斥着难以听懂的土语。他不慌不忙,朝港口一家珠铺走去,拿出瑾娘给的地址询问。
“卖砗磲的林泽林老六?不就在前面。”
珠铺掌柜cao着一口乡音浓烈的官话,手指前方。
李果离开广州的一个多月后,在京城的赵启谟,收到胡瑾一封来信。
那是个午后,赵启谟和友人在奇花异糙的园子里踢蹴鞠,他兴致勃勃,来回奔跑,汗流浃背。赵启谟扯下紫袍一侧的领子和袖子,露出穿在里边的层层衣。汗水从他脸庞滴到脖子,染湿领子。仆人见状,机敏地去端盆热水,执来香巾,为他擦拭。
“公子,签判官人来信,还捎来封胡承信的信!”
阿鲤手里拿着一封信,小跑奔来。往时赵启谟常吩咐阿鲤,让他留心广州来的信使,只要有胡瑾的信,即刻拿给他。
赵启谟心里喜悦,可仍慢慢由仆人洗手、擦手。
等信递到赵启谟手中,他避开众人,朝亭子走去,坐在石椅上,抽出书信,静静阅读。
胡瑾是位武夫,只能算粗通文理,字也丑,可每一字,赵启谟都细细地看。
许久,将信搁下,赵启谟起身背手,默然伫立。
待友人觉察他离去多时,找来亭子,却见他执着封信,低头坐在荷池旁,怅然若失,连鞋子踩在冰冷的池水里,也毫无知觉。
第68章 五两金
廉州的珠街, 有众多珠铺, 除去珠铺,也有卖砗磲, 也有卖珊瑚的铺子, 均是贵重之物。然而此地铺子却不讲究门面, 朴实无华,再兼之位于海边, 风chuī日晒, 家家店招都褪色、灰扑。
林老六卖砗磲,店名就叫“林六车渠”。李果找来, 站在铺外即闻到一股贝类腐烂后的腥臭味。
午后的珠街, 行人稀零, 林六车渠店内,有三人,从衣着就能辨认两位是伙计,还有一位应该就是东家, 做着商人打扮, 正在柜台前算钱。
“请问是林东家吗?”
李果进去行礼、询问。
“我就是, 这位后生,你是?”
林老六将李果打量。
“我是刺桐李果,瑾娘差遣我来当珠仓账房。”
李果将书信递上。
林老六本来看李果年纪轻,心中生疑,直到读阅瑾娘的信后,才相信这位少年, 还真是瑾娘派来的账房。
林老六让人带李果去珠仓,珠仓离珠街不远,也在港口。
在珠仓,李果见到海明月的一位老伙计老魏。这人负责珍珠采购,兼之看护珠仓。
老魏在廉州留居多年,妻子儿女都在这里。
老魏见到李果并不高兴,但也只能将账目jiāo给李果查看。
从账目看,几乎每月都会运出一批珍珠到刺桐,而供应珍珠的牙人,每月也会按时将珍珠送至珠仓。
这月的珍珠已送来,放在仓中。
李果花费数日时间,算清账目,而后,便无所事事,等待下批珍珠送来。
这显然是个清闲的活,奈何李果清闲不住。
李果入住的店舍是家民房,住了五六位租客,除去李果,都是商人。
没两天,李果就和隔壁的一位商人相熟,这是位京城来的商贾,不过弱冠之龄,叫周政敏。
周政敏跟随伯父到廉州贩珠,在廉州住了好些时日,闲时,他也闲不住,爱到处走动。
相熟后,周政敏闲逛,也会带上李果。两人最常去欧家滩珠肆,那儿的珍珠价廉,运气好,能用极低的价格,买颗好珍珠,转手就是数十倍的钱。
然而这样的地方,掏宝人也多,李果和周政敏去了数趟,也没捡着好东西。
一日清早,两人又闲逛到欧家滩,各自揣着钱,东看看西瞧瞧,最终花费几文钱,坐在茶肆里喝茶、闲聊。
突然外头传来凶恶的打骂声,茶肆里的茶客纷纷出来围观。
茶肆不远处的一户民家院子,聚集多人,打骂声从那里传出。
李果过去观看,见是一位壮年男子在殴打一位衣衫褴褛的汉子。这位壮汉应该就是这户民房的主人吧。壮汉说的是当地土语,李果听不懂,那位穷汉说的话语,能听懂那么两三句,隐约是岭南的土语,却又有许多变化。他在不停辩解说着什么,李果听懂“米粥”、“女儿”、“ 病佐”等词,又见穷汉身旁有袋东西,还撒了些出来,分明是米。
看来是行窃被抓现行,被壮汉用木桨拍翻在地,还不时恶狠狠补上几下。
“大概是偷窃他家大米,可也犯不着往死里打呀。”
周政敏走到李果身边,和李果说着。
“这是位蜑民(疍民)。”
李果从穷汉的语言和穿着辨认。蜑民在岭南、岭外,及闽地的水域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向来只在河海中活动,鲜少会上岸。
然而这位蜑民,却又是为何上岸,还去偷了民家的大米呢?
见到蜑民缩躺在地上,痛苦哀叫、讨饶,李果不禁想起自己有过的经历。李果朝壮汉走去,劝说:“你放了他吧。”李果说的是官话,壮汉听不懂,恶狠狠地瞪李果。此时本来趴地上的蜑民坐起,他一脸的血和泥土,再兼之那身破烂不堪的衣服、黑瘦的样貌,实在凄惨。
围观的人群,开始有人指指点点壮汉,壮汉挥着木桨叫骂着,将蜑民撵赶。
蜑民一瘸一拐,连滚带爬逃离。见到此景,围观的人群也才散去。
“李果,你说的蜑民,是不是那种住在船上,陆上无寸土的人?”
返回茶肆,周政敏问着李果。他是京城人,也是来到廉州才知道当地有种人,从出生到死,都在船上。
“正是,不说此地有,我家乡也有。想来他们也不想生来便无寸土,颠沛流离一生。”
李果心有戚戚,感同身受。
“确实可怜可叹。”
周政敏叹息。周政敏做为京城人,他身边的穷人,天冷官人发放衣物,逢年过节则是发放米粮,就是死了无钱埋葬,官人也会帮你添置棺木,把你收敛埋葬。
若是一直待在京城,恐怕以为人世歌舞升平。
未几,两人出茶肆,打算搭船返回珠街,在滩头,又遇到那位蜑民。见他蹲在沙地上,用海水清洗伤口。
李果迅速折回商肆,找到家米店,买下两斗米,提到滩头,放在蜑民身边。
“是你女儿病了,想吃米粥吗?”
李果用岭南土语询问。蜑民满脸喜悦,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然而李果能听懂的也不过几个词语。
李果离去,蜑民还在身后手舞足蹈说着什么。
周政敏说:“看来是在感谢你。”
“我幼时家贫,时常挨饿,也曾有人,不时递些食物予我。”
李果苦笑,摇头。
然而那个人,此生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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