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暾便怒了:“我自小便知我国常常受制于芑国,处处须看其脸色行事。而今我国国力大增,远胜从前,就是与芑国大战一场,也未必会输。何不索xing借此机会与其jiāo兵,好歹也挫挫它的锐气。”
“大王息怒。”莘阳君徐徐出列,躬身道:“战争非同儿戏,若无胜算不可轻言。要与芑jiāo兵,时机未到,qiáng为之,徒增伤亡而已。”
子暾忿然问:“那依叔父之见,樾国此事该如何处理?”
莘阳君仅答以一字:“忍。”
这日夜间,莘阳君入宫谒见子暾,重申己见之余,亦向他提出一建议:将玄湅王女、子暾的异母妹妹桑洛嫁予芑王顷崧。
子暾惊愕:“那芑王顷崧年已六十,而桑洛才刚满十五。何况芑王是叔父岳丈,而桑洛是叔父侄女,若要联姻,岂不大悖伦常?”
莘阳君道:“自古以来,诸侯联姻多不细究辈分,此事不足为奇。且芑王与桑洛并非血亲,不在五伦之列,联姻并不违伦常。”
“不可!”子暾仍断然拒绝,眼角眉间皆有怒色。
“为君者,不可意气用事,yù成就霸业,须先学会省时度势。”莘阳君不惧不恼,仍以和缓语调说,“桑洛已及笄,美名亦遍传中外。芑王好色,王后新近薨逝,若大王提出联姻通好,他必欣然答应。我们遣使往芑,议婚之余亦与其密议灭樾之事。由我国出兵,芑只须按兵不动不援助樾国即可。灭樾后,我们割樾国七城,作为桑洛嫁妆予芑,他们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樾四成疆土及我国王女,何乐而不为……”
“叔父倒是处处为芑打算,不愧为芑国好女婿。”子暾冷笑,“以我国王女献媚于芑王,即便换得樾国半壁江山,亦免不了遭天下人耻笑。”
莘阳君摇头道:“若只为樾国这区区之地,何须用此计。今日大王牺牲王妹,暂忍世人闲言,将来除去樗国百年劲敌,成就霸业便指日可待。”
“除去樗国百年劲敌……”子暾一怔,再问:“叔父是指灭芑之事?”
莘阳君淡淡一笑。
子暾奇道:“联姻与灭芑有何关系?”
莘阳君和颜道:“大王一向睿智,有些事不难想明白,勿须臣再多言。”
负手踱步,凝思片刻后,子暾问他:“芑王无嫡子,这几年两位庶子公子徵与公子祺明争暗斗,都yù夺储君之位……难道叔父是希望桑洛嫁往芑国后能为芑王诞下嫡子……”
莘阳君不置可否,但说:“能否诞下嫡子都不碍大计……请大王许嫁王妹,数年后大王自会知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若否,但取臣命。”
念及王妹桑洛,子暾便又薄怒:“让桑洛嫁给六旬老者,岂能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轻叹一声,莘阳君凝视子暾,郑重道:“身为樗国女子,能以一己之身为国谋利,换来万民福祉,于她,是无上荣耀。大王亦不必为此内疚,yù行大事,必然要有所割舍,一国之君为妇人之仁羁绊,必将误己误民。”
这首次的争论以子暾的缄口结束。次日他信步于宫内,不觉间走至桑洛所居庭院,见她正朝空中伸出双手,手心捧着一只小小的燕子,“飞吧,飞吧……”她轻声催促燕子,薄薄一层阳光抚上她脸,似朝霞映雪,她浅笑盈盈,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
燕子展翅冲天,她收回双手,仍含笑仰首以望,飘飘裙袂亦随燕儿凌风飞。
听到侍婢请安,她才转首看见子暾,眼眸一亮,牵着裙裾奔来行礼,未及他回答便已抬头,笑说:“哥哥,刚才那只燕儿是我养大的呢!”
子暾亲自扶她起身,朝她微笑:“是么?”
她连连点头,指着屋檐道:“它的爹娘在那里筑巢养它,但巢被清扫屋檐的宫人损坏,我捡到它,便养在鸟笼里看它一日日长大,今日见它羽翼已成,便放飞它……”
笑容忽又隐去,怅然道:“可是,我以后就见不到它了……”
子暾温言安慰她:“燕儿恋家,会飞回来的。”
“真的?”桑洛便又笑了,“那我天天在这里等它回来。等到明年,就会看到它生的小燕子了吧?”
明年,燕子也许尚会飞回,可你却未必还在这里。子暾一恸,一言不发疾步离去,不理身后桑洛连声呼唤。
回到寝宫,命所有人退下,一时不禁,伏案哭泣。须臾,有人抚他肩,他回看,含泪唤:“母后。”
王太后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目光柔和。
“母后,叔父要我把桑洛嫁给芑王,我是否应该答应?”子暾问。
王太后暂时未答,只问他:“你是想安于现状、独善其身,还是想成就霸业,甚至,一统天下?”
子暾不语,良久,才道:“身为男儿,自当建功立业……”
“那就听你叔父的话。”王太后呵呵一笑,起身离去,遗下一句话,似自言自语:“他没错。一个女人,就男人的野心而言,本就微不足道。”
议婚进行得十分顺利,两月间便已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诸事。此后樗出兵攻樾,芑国果然不理樾国求助,待樗灭了樾,两国依约瓜分其疆土。
次年甫开chūn,芑王便已遣使来迎亲。
桑洛出嫁那日并未依仪向子暾及王太后辞行,“她哭得太厉害,我昨夜命人喂她安神药,如今她在车中沉睡。”王太后轻描淡写地向子暾解释。
子暾不顾礼仪,当即离座走近桑洛车辇,亲掀帘幕看她。
但见她着王后婚服,斜斜地躺在车中,头上的钗冠微有松动,闭目沉睡,脸上的泪痕洇湿了qiáng给她敷上去的喜气洋洋的脂粉,两睫尚还萦结着点点晶莹的水珠。
宫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拉开他,婚使率陪嫁宫人再拜行礼,随后启程。
子暾伫立于殿前,半晌未动,仰首望天。空中乌云落入眼眸,凝结成雨,模糊视线。
七、国殇
cao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jiāo坠兮士争先。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九歌·国殇》
既已联姻,芑国对樗国愈显友善,虽无正式结盟,但常彼此互助,故别国更不敢gān犯。
桑洛入芑宫后倍受芑王宠爱,且又有王后身份,尊贵无匹,王族重臣莫不争相奉承。两年后,有消息自芑国传来:芑公子祺拜桑洛为母,日日入省问安,事桑洛异常孝顺。
子暾不免鄙夷:“那公子祺大桑洛十余岁,为求得桑洛扶持,竟厚颜认她为母,下作之极。”
莘阳君浅笑道:“公子祺亦是个聪明人。论年岁,公子徵为长,争储君之位,祺处于劣势。如今拜王后为己母,名义上便成了嫡子,这局势倒顿时被他扭转过来了。”
子暾颔首,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叔父,你当初说桑洛入芑有利于樗,是否已料到如今局势,让桑洛扶持公子祺即位,让他对我国有所回报,或者,让桑洛gān涉芑国朝政?”
只微微摇头,莘阳君缄口不语,唇角含笑,讳莫如深。
此后果然听说芑王因桑洛美言之故,对公子祺青眼有加,大有立祺为太子之意。但再过一年,传来的消息又甚诡异:芑王忽患重病,拖了一些时日,薨于寝宫。宰相取出他临终前所立诏书,宣布芑王传位于公子徵,公子祺当即便怒了,称诏书为徵与宰相伪造。芑王生前更重视公子祺,是众所周知的事,且祺多年来在朝中也植有羽翼,芑国臣子遂分为两派,分别拥护公子徵与公子祺,各不相让。
不久后,子暾接到公子祺密函,其中公子祺口口声声称子暾为“舅父”,请求子暾出兵助其驱逐公子徵及其党羽,并许以永世通好及割地之诺。
子暾便征询于莘阳君:“我们是否应出兵助他?”
莘阳君不假思索地答:“出。自然要出。”
“但,”子暾蹙眉道:“公子祺分明是个小人,若我们助他得胜,恐他日后也未必会遵守承诺割地与我。”
“那倒无妨。”莘阳君一哂,“届时,肯与不肯,由不得他决定。”
于是子暾派遣jīng兵良将赴芑,公子祺命亲己的边疆守城将领大开城门迎樗军入内。此后公子祺率己方兵将与樗军里应外合,联手与公子徵作战。两位公子原本势均力敌,但樗军骁勇,一旦襄助公子祺,公子徵便不是对手,很快败下阵来,率残余党羽向北逃亡。而樗帅早有准备,领兵封锁各渡口,顺利俘虏公子徵,将其押送回芑都。
公子祺一见公子徵,冷笑数声,拔剑一刺,将亲兄手刃于大殿内。
公子祺厚赏樗帅及其将领,请其率军归国,但樗帅以乱党尚未肃清,须留下继续追剿为由,依然驻军于芑。公子祺便修书子暾,委婉请他退兵。
子暾问莘阳君:“我们何时退兵为宜?”
莘阳君答:“灭芑之时。”
见子暾尚未领悟,莘阳君徐徐自袖中取出一卷诏书呈给他,从容道:“芑公子祺丧德败行,不思孝悌,不顾伦常,弑父兄,烝继母,rǔ我王女在先,罔我国君于后。今大王既知真相,请增派正义之师,攻入芑都,缉捕公子祺,替天诛之。”
子暾如承雷殛,久久难言,莘阳君所述那一堆关于公子祺罪行的话语中,惟余三字在脑中回旋:烝继母。
“烝继母……”他颓然坐下,喃喃自语。
莘阳君点点头,低声道:“公子祺与桑洛通,致桑洛有孕。芑王窥破二人私qíng,怒急攻心之下决定传位于公子徵……芑相公布的诏书,是真的。”
“这么说,”子暾苦笑,“她是愿意的?”
莘阳君未答,但说:“公子祺俊美倜傥,且善于辞令,桑洛受其引诱亦很正常。”
子暾抬首,凝视莘阳君,见他神色如常波澜不兴,忽然bào怒,拍案而起:“你是知道的!你早就料到了,甚至,这是你一手安排的?”
“大王!”莘阳君忽地冷喝一声,语气严厉。子暾一愣,见他双目幽深,探不见底,眉间依然舒展,却是一副含威不露的样子,顿时便觉气馁。
“大王,”莘阳君再唤一声,但已回复以往温和的音调,“若非芑王好色,公子祺无德,我们也等不到如此良机。这是天意,天佑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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