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启程,碍于bào雨倾盆,只得又等了等。待回到宫城时天已尽黑,淇葭忧心如焚,问过前来相迎的内宰大王所在,即匆匆赶去。
大殿门窗皆闭,里面黑漆漆的,无一丝光亮。淇葭迟疑着在门外唤了一声“大王”,亦未见回应。
她双手轻推,门徐徐开启。廊下宫灯微光流入殿中,淇葭睁大了眼睛。
子暾像个未通礼数的孩子那样随意坐于大殿深处,双足伸于身前,曲膝,两袖抱拢,埋首于膝上。
此外空空dàngdàng的大殿内别无他人,惟正中地面上留有一段削断的冠缨,几绺散发,数滴血迹。
“沈太子呢?”淇葭问,心下作好了准备去面对子暾可能骤然爆发的怒气。
然而他并未动怒,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闷闷地低下眼帘,简单地答:“走了。”
淇葭再试探着问他:“回菡泽了?”
“回沈国。”子暾仍仅以寥寥几字作答。
淇葭几乎不敢相信会有如此结局:“你……放过了他?”
子暾沉着脸不言不语,算是默认,没有提及自己当时是怎样在利刃即将触到引瑄胸口时硬生生往回一收,再转腕向上横扫,削断了引瑄的冠缨与少许发丝,而那锋芒对引瑄本身最严重的伤害亦不过是划破了他颌下的皮肤。
一日来心上所承的重负由此释然,淇葭向前缓移两步,yù向子暾说些什么,然思量许久,最后说出的也只二字:“多谢。”
“我放过他,你来谢我……”见她如此反应,他有些无奈,有些难过,最后黯然一笑,“我真是想杀他。”
淇葭怔怔地凝视他,对他作此决定的原因并非不好奇:“那大王为何……”
他转首面朝与光线相左的暗处,将此刻表qíng隐藏于安全的夜色中,踟躇须臾,他低声说:“我若杀了他,便再也寻不回你。”
这短短一句话陡然击溃了淇葭长久以来高筑的防线,她双睫一垂,从来只流向心里的泪顷刻间自目中滴落。
守侯在殿外的婉妤此时yù进去,却被溪荪拉住。溪荪默默地摆首,示意她别说话,再引她退后,自外轻轻阖上了大殿之门。
溪荪带着随行的宫人离开,走了数步再一回顾,见婉妤仍呆立于已关闭的殿门外,一动不动,便又折回她身边,轻声道:“小妤夫人请回罢,已经没事了。”
婉妤点点头,转身匆匆向外走。她侧首那一瞬,溪荪留意到她脸上保持着清淡笑容,亦未忽略她眼角曾有一点莹光一闪而过。
觉察到淇葭的饮泣,子暾仓促站起,想劝又觉无从劝,最后惘然问:“我已经不杀他,让人送他回国了,你还哭什么呢?”
淇葭拭拭泪,努力笑笑,反问他:“大王以为,我对沈太子有qíng么?”
子暾容色萧索:“我不知道……有宫人去幽篁山找我,说你独处时,常反复奏《淇奥》……”
“奏《淇奥》就一定是在想某个住在水边的人么?”淇葭轻叹,继而在眼睛已经适应的微弱光线里看着子暾,微微笑道:“当年我在淇水湾畔看见的你,何尝不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和风细雨的一语悄然抹去子暾心头的尘埃,周遭夜色迷离依旧,而此刻在他看来却已天地通明,如处阳chūn,原本幽暗的眸子也一点点明亮开来。
他沉默良久,只想寻一些可表达此间喜悦的言词,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貌似突兀的一句:“我摔破了他给你的篪。”
淇葭略感意外,只好一颔首,表示已知此事。
“我很不满他在上面题的诗,因为,那本是我想对你说的。”子暾朝她浅笑,轻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淇葭顿时展颜笑,却是泪眼婆娑,低眉应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子暾心微微一颤,靠近她,握起她的手,他们相视而笑,在疏离近三年后第一次温柔相拥。
闭上双目,子暾下颌轻抵于淇葭发际,听微风动帘栊,夜雨滴空阶。湿润的空气令他想起逆女之时的天气,夜渚月明,白露未晞,他长守于葭菼揭揭的水岸,看她出现在波上霞飞处,清绝的姿态,遗世而独立。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而这一次,她终于不在水中央。
(待续)
日月
五、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诗经•邶风•日月》
风雨淡去,一连数日都是晴好天气。
子暾每晚宿于中宫,日间与诸臣议事毕也会即刻回到淇葭身边,两人朝夕相对,相看两不厌,宛如新婚。
曾经的风波被轻描淡写地抚平,子暾只不动声色地送走了浥川君,隔离了容夫人。
浥川君嘉旻为私造玺书一事在北苑上疏请罪,子暾收到后亦未公诸于众,而是向群臣称浥川君仁孝,自请长居幽篁山为父守陵,因其再三恳请,故准之。二日后,嘉旻带着几名侍从离开了洺城。
处置容夫人也未大动gān戈,子暾只以她对侍女疏于管教,纵容其擅自出宫的罪名,命她迁居于一处冷僻院落,裁减她侍从人数与月俸,并严禁别的夫人与其来往。
许是因那小女婴的缘故,婉妤对容夫人亦多了几分牵挂,一日私下对淇葭道:“告密之事,虽是容夫人侍女所为,但殊为可疑。容夫人位卑而无宠,这样害王后于她也没什么好处,何况王后待她不薄,她xingqíng温良,当不会忘恩负义。此事主谋应为他人。”
淇葭叹道:“这点我岂会不知。当日qíng形你也曾跟我说过,主谋之人呼之yù出。她不过是不想出面向大王告密,故买通容夫人侍女行事罢了。”
婉妤便问她:“姐姐既知,何不向大王说明?如今这样,无端害苦了容夫人,听说她日日在囚所哀哭,人憔悴得厉害。”
淇葭摆首道:“你道大王不知真相么?此事疑点明显,明智如他,怎会看不透?但那人自与其他妃妾不同,是第一个服侍大王的女人,这多年之qíng不是如今这一事即可抹杀的,何况大王还要顾及大公子……大王或许私下会斥责她,但明里绝不会加以处罚。她既找了替罪之人,大王便顺水推舟让人顶罪以保全她。”
“怪不得她一直如此嚣张。”婉妤叹了口气,又蹙眉问:“难道姐姐就任她放肆下去?长此以往,她必会再寻事端。”
淇葭淡然一笑:“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多加防范罢……现时我们若求大王放了容夫人,他一定不会答应,只能等一节庆喜日,再请他赦免宫中罪人,这样容夫人便可回去居住了。”
婉妤还yù再说,却听外面内臣传报大王驾到,遂与淇葭前去相迎。子暾进来,看见婉妤,脸上也无多少表qíng,只简单说:“你也在。”
婉妤欠身以应,自知不宜久留,略等了等,便告退离去。
她走得缓慢,待到了中宫院门前,又不禁止步回首,但听宫室中有乐音传来,调琴鼓瑟声清和相融,配合得无比默契。
当真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未敢再听,婉妤默默出了宫院门,仰首举目,见时日尚早,而天高地阔,一时自己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两年来,早已习惯了在淇葭处消磨时光,以致相较于居处,倒是中宫更像自己的家。而如今……无家可归了。
她漫无目的地信步于后宫,与之同行的只有日光自她身上扫落的,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心思恍惚,亦不知穿过几重门,转了几道弯,待她回过神来时,讶然发现自己竟身处于一完全陌生的处所。
以往她相伴于淇葭左右,去哪里都是随行,故基本无须认路,无事亦不会去静僻处。现在自己独行,才明白樗宫之大尚出她所料,原来有这许多院落是从未来过的。
眼前重门闭户,巷道幽深,寥无人影,惟有几只燕子绕着不远处一侧屋脊扑簌地飞。
婉妤呆立半晌,然后朝燕子走去。那些轻捷的鸟儿也不惧她,继续自顾自忽高忽低地飞旋于宫阙空中。
婉妤留意到它们大多是自那屋脊所在的院内飞出,便缓步寻去,而那院门原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便开了。
院内飞燕更多,檐下梁上皆有鸟巢,百十只燕儿或高飞拂梁尘,或低喙啄新泥,景象甚是壮观。
婉妤饶有兴味地看了许久,忽听身后“啪”地一声,似有物自上方坠下。
回头一看,见是一只羽翼将成的小燕儿,大概急yù高飞,自巢中跃出,却坠到了地上。
婉妤过去拾起,捧在手心细查它伤势。此时院门咯吱一响,有一位手托一盘谷粒的宫人从外进来。婉妤回首,那人先是一愣,随后竟也能认出她,裣衽施礼:“小妤夫人万福。”
婉妤颔首,伸手给她看燕儿:“它受伤了。”
宫人大惊,忙搁下谷粒接过,进入院内宫室取细布缠好燕儿受伤的足,才松了口气,道:“幸好大王未看见。”
婉妤好奇地问:“这些燕子是大王养的么?”
宫人答道:“原是桑洛公主养的。当初倒也没这么多,后来公主嫁到芑国去,大王便命在此处继续养燕子,不许任何人惊扰,更不许伤及它们一羽一翼,渐渐地这里的鸟儿就越来越多了。”
桑洛之事婉妤在宫中亦略有所闻,知她是子暾异母妹,嫁至芑国为后。芑国被樗所灭,桑洛便在回国途中自投洺水而亡。
婉妤听后许久不言,徐徐打量周围宫室,见室内器物帘幕整齐洁净,家具杯盏亦一应俱全,才问那宫人:“如今这里还有人住么?”
宫人摇头:“没有。我只是日间来打扫宫室饲养燕子,晚上并不住在这里。大王也未把此地再赐人居住,但命我等将宫室保持公主居时原状,他会不时过来看看。”
这泥香带落花的飞燕居,是婉妤新的去处。
从此不在淇葭宫室多作停留,每日问安毕,便直往飞燕居饲鸟为乐。她常亲自提着花锄,从后苑选取土质肥沃的泥壤,移至院中培植碧糙青蒿,以供燕儿筑巢。除耐心向宫人学习谷类饲料的研磨法外,甚至还会带上自己的侍女捕捉和孵化往日害怕的昆虫,以供燕儿食用。饲养诸事宜皆做完后,她便会立于院中,长久地凝视上空盘旋飞舞的燕儿,直到日落后才回自己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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