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荪略略提高了声音:“时辰已到,车驾在外等候,请夫人启程。”回首一顾,两名侍女上前,左右搀扶着孟筱,半qiáng迫地带她离开了这个院落。
回到囚所,孟筱接过白绫,原本呆滞的脸上忽然呈出一丝诡异笑容,她伸出右手,一指后宫的方向,然后立起手掌,扬起后重重挥下,做出斩落的姿势,口中含含糊糊地反复说两个字。溪荪细看她唇形,终于辨出她说的应是“报应”,便蹙了蹙眉,而孟筱朝她挑衅地一扬首,衔那抹yīn冷的笑,拖着白绫,一步步走入了那间即将成为她生命终结处的囚室。
恍惚之间,又见三chūn盛景。后苑繁花似锦,空气中融有植物芬芳的气息,淇葭踏着茸茸浅糙缓缓前行,触目所及处,冰绡般的花瓣漫天飞舞。
前方有婴孩啼哭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指引着她探入花树深处。终于她止步,眼前一位着绿衣huáng裳的女子含着温柔笑意朝她转身,怀中抱着一个小小婴儿。彼时浅金的阳光自花树枝桠间梳过,而背景中那洁白的唐棣正开得惊心动魄。
她只觉这女子面容甚熟悉,像是婉妤,然定睛一看,又惊讶地发现仿佛是自己。两人不同的眉目jiāo替浮现又融合,令她不免有一阵迷惑。
她走过去,从那微笑的女子手中接过婴儿。而那孩子已停止啼哭,吮着细藕般的手指,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她看着他可爱的睡态,但觉心中一片安宁。
须臾,她抬头,那女子已然不见,而周围响起断断续续细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私语。她四处张望,天色倏地黑了,让她辨不清来时的方向。
悚然一惊,淇葭睁开眼睛,才发现幔帐四合,自己仍躺在宫室中。
原来只是个离奇的梦,她想。但似乎又不尽于此,那细碎私语声仍在继续。她从言者话语里依稀听到婉妤的名字,末了还有一声轻微的叹息。
“母后,青羽,是你们么?”她问。
幔帐掀开,她看见那帐外私语者果然是太后与青羽。
“这么快便醒了,怎不多睡会儿?”太后和言问。
淇葭未答,但问她:“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太后与青羽相视一眼,一时都不说话。淇葭再问,太后迟疑地看看她,yù言又止。
“我听见你们提婉妤,”淇葭便直问,“她出什么事了?”
青羽垂首避开她询问的目光,而太后沉默良久,终于告诉她:“她自中宫回去后一直哭泣而拒不进食,昨天晕了过去,我让医女去瞧,医女说……她有身孕了。”
这一语听得淇葭怔了半晌,然后问太后:“她现在仍不进食么?”
太后点点头:“今日我让人qiáng喂她些粥,但都被她吐了出来……看她的样子,竟是不想活了。”
淇葭默然,好一会儿才又启口唤青羽,淡淡吩咐:“你去告诉她,能做母亲是上天对女人最大的恩赐,不要轻易放弃。”
青羽随即前往,片刻后回来,禀道:“小妤夫人听了王后的话泪落不止,然后说她希望再见王后一面,她有几句话想对王后说。”
淇葭摇摇头:“我不会再见她。”
青羽遂让一内人前去传话,而内人回来复命时则道:“小妤夫人坚持求见王后,说王后若不想见她,可以仍旧垂下幔帐,她在外说完那几句话即告退。”
太后听了劝淇葭道:“那几句话不知有何重要,她一定要告诉你。你就隔着幔帐听她说罢,否则她伤心之下只怕会做出些傻事。”
淇葭黯然一叹,颔首答应。
少顷,婉妤在两位内人搀扶下前来,在垂合的幔帐前行了拜礼,再跪下,含泪说:“姐姐,我对不起你。即使你不说,我也无颜再见你,从今以后,我会避到你看不到的地方了此残生,绝不会再惊扰你。”
她深垂首,不想让一旁的太后看见此刻她凄楚的神qíng,然后手抚上自己腹部,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但是,我可不可以把我这个孩子留下来,留在你身边?”
太后微微睁了睁目,而幔帐内依然寂静无声。
“这孩子我本来是不想要的,”婉妤继续说,“我对他的来临毫无准备,而且也根本不想生孩子,刚知道这事的时候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该怎样对他,我并无把握我会像爱含苾一样爱他。可就在我即将服药以结束妊娠时,忽然想起亲蚕那日你上车时手护住腹部的样子,和你那时的微笑……我还是留下了他。感觉到他在我腹中一天天长大,我也发现我越来越爱他。但是现在,我已对姐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穷尽我半生亦难赎清。我爱这孩子,不想他一出生就活在母亲的罪孽中,甚至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有我这样的母亲。所以,姐姐,你可不可以帮我抚养他,就当是给我最后的怜悯?”
她抬起泪眼静静等候,而良久都未听见淇葭答话,她失望地垂下眼帘,又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但这孩子是无辜的,他的生命还那么洁净,我不想让他跟我长大,让我身上的yīn影沾染到他。姐姐,你可以接受他么?能否替我好好教导他,让他长成一个像你一样霁月光风的人?”
仍未等到淇葭的回答,婉妤愈显悲伤,不住叩首,泣道:“除此以外,我再无所求。姐姐,请你收下他,我会用我余生的每个日夜为你们不停地祈福……请姐姐垂怜,请姐姐应允……”
“你回去罢,”太后这时发了话,“我替王后答应你。”
婉妤一怔,然后转身拜谢太后。礼毕又面向淇葭chuáng榻方向,举手齐眉,再屈膝跪下,行稽首大礼。
“此去永相别,婉妤恭祝姐姐永平安,长喜乐,福履绥成,寿考绵鸿。”她尽量呈出一点微笑,说完这句话,再起身,一壁拭泪一壁徐徐后退,退了十余步才转身朝外走,但仍不舍地频频回顾。
将至门边时,似乎有人在幔帐内一牵,那帘幕便泛起了一层水般涟漪。婉妤即停住,满含希望地等了等,而那厢终究再无声息。
许是风chuī的罢。婉妤眸光暗淡了下来,步履飘浮地,最后一次离开这间熟悉的宫室。
待婉妤身影消失后,太后过去看淇葭。幔帐一开,但见她斜倚在chuáng头,颦眉闭目,颊上尽是泪痕。
又过月余,太后见淇葭已渐痊愈,遂起驾回北苑,并命婉妤携含苾同往。
启程之前,婉妤再去飞燕居饲燕,见院中有株乔木枝繁叶茂,而树gān上葛藤蔓延萦旋,密密累结,便立于其下,看得出神。
含苾的rǔ母抱着孩子过来提醒她出发,见状便问:“这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夫人怎么还这样看呢?”
婉妤若有所思地道:“回头让人把葛藤解开罢。”
rǔ母不解道:“树葛共生也是缘分,何必硬要解开?何况分开后葛藤又该如何存活?”
婉妤不答,黯然走出这飞燕回旋处,但听两扇门在身后嘎地合拢,她微微一颤,只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之截断。
半年后,溪荪怀抱一个新生的男婴自北苑来,jiāo给王后淇葭。翌日,樗王子暾对外宣布这孩子为王后嫡子,并为其命名为“棣”。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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