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_米兰Lady【上部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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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宰不待他说完便出言打断:“大王有令:礼须依本国旧仪而行,妤夫人既为媵,贵国大夫送于郊野即可,由上卿而致,未免逾制。请上卿止步于此。”

  上卿冷笑道:“若依贵国旧仪,王女既至,应以大夫逆女于此。而今何故不见贵国大夫?”

  迎接新妇回国曰逆女。面对沈上卿责问,内宰语调从容如故,端然答道:“吾王娶妻,卿为君逆;纳妾,大夫为君逆;若妾之媵,内宰相迎已足以成礼。”

  上卿愤懑,还yù再争,却听婉妤在旁轻声言道:“罢了,既如此,上卿请回,我随内宰去便是了。”

  亦忧因此事两国失和,上卿无奈长叹,忍下郁气,躬身领命。

  辞别上卿,婉妤登上内宰所备之车,再唤来良贞,yù让她近身随行,不想内宰又阻止道:“大王有令:但请妤夫人一人入樗,其余人等随沈上卿归国。”

  婉妤一惊:“几名侍婢也不许带?”

  内宰微笑道:“夫人入樗宫,自有百十侍女伺候,又何须沈国旧人相随?”

  婉妤手伸出窗紧握住良贞的手,道:“她是我rǔ母……”

  内宰摇摇头:“rǔ母也不得随夫人入宫。”

  婉妤立时有泪盈眶,双唇微颤:“这也是贵国旧仪?”

  内宰不置可否,但说:“这是大王的命令。”

  他再不多言,依然呈出礼貌而冷漠的微笑,吩咐车马启行。良贞惊呼,惶惶然抓住婉妤手,随启动的马车奔走,边跑边不停地唤:“公主公主……”

  婉妤泪流满面,连呼“停车”,但无人理她,车速倒是越来越快了。

  终于,良贞步履一涩,扑倒于地,婉妤竭力探身于车外朝后伸臂,却再也抓不住良贞的手。

  婉妤怆然,任良贞的身影在泪眼中模糊了轮廓,这才感到原来她亦有家国,而家国已在她们分离的两手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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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内宰:宦官。

  午间行至樗国境内一小城,内宰下令车马暂停稍事休息,两名宫人随即扶婉妤入城中馆舍。婉妤一路哀泣,到了馆舍也拒不进食,宫人无奈,只得扶她入内室请她小憩。

  婉妤躺在榻上侧身向内饮泣许久,渐渐有些累了,哭声减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午后醒转,尚未睁目便隐隐听见有人在厅中说话。一个小姑娘低声道:“她倒也挺可怜,千里迢迢地嫁到这里,大王一个奴婢也不许她带,若是我,也难免要大哭一场。”

  另一女子应道:“但话说回来,她们沈国人确也挺……当年妤夫人……”

  婉妤辨出说话的是先前扶她的两位宫人,“当年妤夫人”应是指婧妤,好奇心顿起,着意倾听,偏偏那女子讲到关键处便越发压低声音,令她无法听真切。

  那女子忽又叹一口气:“其实妤夫人很美,也颇得大王宠爱……可惜了……”

  她同伴连连附和,又道:“而这位……还这么小,一团孩气,生得又没她姐姐美……现在已是这样,将来恐怕……”

  “可想而知了。”那女子续道,“当年王后入樗,我曾亲眼目睹过大王亲赴国境逆女的盛况,与今日小妤夫人之qíng形相比,那真有天渊之别。”

  “姐姐见过大王迎娶王后的盛况?为何大王对婚仪这般重视?”这个话题激起小宫女莫大兴趣,忙追问细节,于是女子徐徐道来:“王后是尹王嫡女,太子之妹,勍王小姨,邵王亲姊的小姑,身份十分高贵,而且容貌绝美,会写诗作曲,是闻名天下的才女。

  “大王与尹国公主的亲事是莘阳君订下的,有传言说大王原本不乐意,跟莘阳君争过几次,莘阳君都置之不理。但莘阳君仙逝后,大王忽又回心转意,服丧三年期满,即遣使往尹国提完婚之事。而那时尹王大公主已嫁给勍王,勍国与我国又剑拔弩张,屡次jiāo兵,尹王便犹豫了,有意退婚。可大王坚持,再三派使臣前去劝说,最后终于说服尹王把这位才貌双绝的二公主嫁到樗国。若按规矩,大王娶妻应是上卿赴边境代王逆女,但大概因公主来之不易,大王竟亲自迎她于尹国淇水与我国洺水汇合处。

  “那日晨光清美,河水清澈,水势盛大,而河中锦鲤格外地多,在晃动的芦荻水影里穿梭游弋,煞是好看。天际淡紫色的霞光尚未隐去,与几抹彤云倒映在水中,公主所乘的船就这样一点点出现在水云间,就像是自天外飘来。

  “大王早备好了翟茀车,率群臣在水岸等候。翟茀彩羽缤纷,车前四匹玉骢马嚼上红绡随风飘舞,大王着玄色九章纹冕服,衬以白纱中单、huáng朱蔽膝,端坐于车上,宁静地注视公主将来的方向。年轻俊美的容颜,配着那么隆重的礼服和肃穆的神qíng,他看上去宛如天神。

  “自少时起,大王就常被人喻为日神东君,每次出巡,臣民莫不争睹他容光,但得见他一眼,就如沐朝阳,欣喜不已。每每有人感叹,如此光华烁然的君主,须何等出众的美人才能与之相配。而当尹国公主下船立于水岸蒹葭边,多年的疑问便于此刻找到了答案。

  “公主穿着玄色袆衣,上面绣着的五彩翚翟及日月星辰粲然生辉,头上副笄六珈,足着双底玄舄。宫人执雁、币、玉、马等物分列两行,公主率数十名尹国上卿、大夫及盛装的随嫁媵女缓缓行近,莲步轻移,步态雍容。

  “她的美丽大概令大王都颇感意外。她行走时原本微低着头,待走到大王面前,依仪行礼,大王伸手相扶,当新王后朝他抬首时,他那么淡定的人,竟也有一瞬的失神。

  “两厢见礼毕,大王请王后登车。这时有风掠过,王后微微颤了颤,便有内司服送外披挡尘的麻纱褧衣过来,大王竟接过,亲手为王后披上。王后转侧面向他,两人相视一笑。莘阳君仙逝后,大王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人十分冷淡,但那时看王后,他目中有罕见的温柔。”

  听到此处小宫女cha言道:“如此说来,大王应该很喜爱王后才是,怎的如今变成这样……”

  回忆旧事的宫人把当日景象描述得生动,婉妤也听得入神,见小宫女最后这一句似是指大王王后不复往昔恩爱,便也有一般的疑问。正yù细听宫人回答,不想此刻却有人过来叩门,问:“妤夫人起身了么?准备启程。”

  那两宫人着了慌,忙回应一声,随即快步走来看婉妤。婉妤紧闭双目作沉睡状,任她们轻唤数声也没反应,惟恐被她们看出自己早已醒来。

  进入樗王的宫城是在夜间。婉妤很想看看这座庞大的宫城与自己生长之处有何异处,却又不敢擅自掀开车上帘幕,惟恐被人发现觉她失礼。可以感知的是,每道宫门长明灯的光圈一层层地袭来,如涟漪一般,又依次淡去,就在这光影陆离中,她的车辇带她旋入她即将jiāo付半生的禁城深处。

  终于帘幕开,随侍的宫人扶她下车。面前的宫室木构高基,斗拱承枋,立柱有三,门扉两扇,二十余名宫女分别自回廊两侧徐徐迎出,手持铜行灯,着一式衣裳,足上的木屐在木制地板上击出有韵律的音符,从廊前双双拾级而下,分列于婉妤身旁,都是低眉敛目的表qíng,却有居高临下的姿态。

  有女史上前,行礼问安,引婉妤入内,然只说请她稍待片刻,王后会来,便再无一言。

  婉妤枯坐着,像以往偶尔参加父亲宴席那样,在等待父亲到来时低头百无聊赖地数自己影子在跳动灯焰下浮动的次数。然而现在却讶异地发现,这间金碧辉煌的宫室有数十株落地连枝树形青铜灯,每一株上又有数十灯盏,立于不同的方位,照得整个宫室仿若白昼,连她的影子也被这眩目的光线悄然抹去。

  只好凝视着两旁织锦的幕帏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宫人行礼声,忙起身离席肃立,少顷,一少妇自外渐渐行近,有一rǔ母模样的宫人抱着一约莫四岁左右的孩童相随于后。

  那妇人容貌艳丽,体态丰盈,所着衣物纬线青色,经线多彩,由经线显现花纹,上衣下裳一体,是华贵如金的经锦深衣。婉妤yù行礼,却于抬首间窥见那女子发式仅假发为编,其上饰以珠玉,不似王后装扮,便略为踌躇。

  此时女史上前,低声介绍道:“这是筱夫人。”

  婉妤顿时了然。这几日旅途中也曾听随侍宫人说过樗王子暾后宫的大致qíng况,知道如今除王后外身份最高的嫔御是樗王长子的生母孟筱。她原是服侍子暾的内人,后偶获宠幸,诞下子暾长子栻,因此被封为夫人。

  婉妤遂裣衽为礼,孟筱笑吟吟地双手相扶,拉着婉妤手上下一打量,笑道:“妹妹虽是婧妹妹女弟,但样貌与她倒并不相似呢!”

  这话婉妤从小到大听过许多次,也不觉奇怪。见过她们姐妹的人都会认为婧妤比她美许多。可乍听孟筱如此说,一时间不知如何接口,便只得低了双睫一颔首,以示同意她观点。

  “但chūn兰秋jú,各擅胜场。”孟筱又道,依然笑着牵婉妤入席坐下,先是嘘寒问暖,后又提及婧妤,说自己昔日与她如何qíng同姐妹,可惜如今天人永诀,无缘再聚。

  她一壁说着,一壁引袖作拭泪状。婉妤愣怔地看,须臾才觉出此刻自己神qíng漠然是不对的,于是也举起衣袖拭了拭眼角本不存在的泪。

  孟筱见状劝婉妤“节哀”,连连道:“都怨我,不该提起这等伤心事。”婉妤便又沉默。孟筱见她如此安静,有意引她说话,遂问道:“妹妹贵庚?”

  婉妤轻声答:“十四。”

  沈国口音有异于樗,卷舌音多,“四”与“十”发音几无差别,因此婉妤说的“十四”听上去像“十式”。孟筱闻言顿时笑出声来,故意重复道:“十式?是十四还是四十?”

  两侧的宫人也跟着她笑,婉妤顿时大窘,偏偏此时rǔ母怀中的公子栻听到母亲说话,还以为是在唤自己,便朝母亲伸手:“栻栻在这儿。”

  宫人笑得更厉害,连原本肃立于侧的女史也不禁牵了牵唇角。孟筱笑着命rǔ母抱栻过来,搂他坐于自己膝上,纠正道:“是十四,不是栻栻。”

  栻又好奇地重复“十四”与“栻栻”两遍,见宫人笑得开心,便也更起劲,一溜不停地反复念:“十四栻栻十四栻栻十四栻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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