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现在我再请你上我画舫,你便会答应了吧?”柔福扬眉再问。
“现在?”赵构略有些迟疑。
“你不来也罢,我自己独游也无不可。”柔福转身作势要进画舫船舱。
赵构不再多想,起身迈步上船。他身边内侍护卫yù随他上船却被柔福喝止,然后对赵构道:“我的船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再说你带这么多人gān什么?难不成怕这小小湖上有海盗?”
赵构未答一旁的船夫已开口:“公子放心,我们这里太平得紧,我在这里划了二十多年船,从未遇上过盗贼劫匪。”
赵构考虑一下,便挥手命随从退去,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很快便归。”
随从应声退开,船夫遂起棹徐徐将画舫漾入湖心。
柔福笑着拉赵构到船头站定,指着远处荻花沙鸥要他看。赵构含笑看看,不时转首回视她,目光触及她的每一瞬都会觉得温暖而愉快。
船夫摇桨之余也在观察他们。赵构穿的是寻常文士广袖长袍,虽为太后服丧期已满,但他仍选白色的穿,头上绾的也是白色丝巾,看上去清秀俊朗,与着粉色裙装的柔福站在一起临风而立,甚是相衬。船夫一时好奇,便忍不住问:“姑娘,这位公子是你什么人?”
柔福回头问:“你觉得呢?”
船夫道:“姑娘这般美貌,公子这般脱俗,当真是一对璧人。想必这位公子是您的官人吧?”
赵构正yù出言解释,柔福却先笑了:“你眼光真不错呢,他的确是我家官人。”然后侧身朝赵构裣衽一福,衔着一缕意味深长的微笑,轻轻唤道:“官人。”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三十七节 渔歌
这一声听得赵构颇感意外,凝神看她,她依然笑得轻巧。
“胡闹。”他低声说,然后回头负手以望舫前轻跃而出的一尾锦鳞,转侧间,唇际逸出的笑意却映入了波心。
她伸手挽住了他,动作再自然不过。“今天你扮我的官人,我扮你的娘子好不好?就当是过家家。”她在他耳畔悄悄说,也不待他回答,便拉着他的手进到舱中。
她请他在几边坐下,斟满一杯竹叶酒,故作恭敬地递给他,接着退到秦筝后坐定,欠身问:“官人想听妾身奏曲么?”若无眸中的俏皮之色,便俨然一派贤妻模样。
虽对她今日的表现微觉奇怪,赵构却也懒得多想,难得他们两人此刻都有好心qíng,这是多久未遇的事了?现在的柔福巧笑嫣然如往昔,且又对他如此柔顺,即便是只她游戏之下的举动也是好的,他愿意就此与她玩下去。眼前的qíng景可遇不可求,就算在心里,他也不曾敢多想。过家家,很好的名义。
他颔首:“有劳……瑗瑗。”他本想说“有劳娘子”,话到嘴边却又踌躇了,毕竟还是唤了她的名字。
她纤手一拨,一串清泠的乐声婉转流出。赵构闲倚在一侧听她弹筝,浅品一口她所斟的酒,只觉异常清雅芳香。
她低眉含笑抚挑筝弦,双睫轻垂,皓腕如玉,随着她螓首微微的侧动,耳边垂下的蝉翼散发不时拂过她的轻薄的粉色衣衫……她真是美丽,窗外的湖光山色在她面前黯然失色,褪作了一幅淡墨的背景。且又有如此才艺,往日竟不知她会弹筝,还有多少优点是她尚未展露的?那乐音悦耳也悦心,引他微微而笑:有美如此,终不负我多年牵挂。
她偶然抬头,似透过竹窗看到了什么,怫然不悦,顿时停下不弹。他蹙眉顺着她目光看去,发现不远处驶来一艘颇大的彩船,上面立有许多人,依稀辨出是刚才所带的内侍护卫及会稽县令等人。那船行得不疾不缓,与他们的画舫保持着一段距离,显然是在跟踪保护他们。
“怎么了?”他问。
“难得出来清清闲闲地游山玩水,为何一定要带那么多尾巴?”她嘟嘴道。
他解释道:“是他们自己要来,与我无关。我刚才命他们在岸边等我的。”
她闻言一挑眉:“既是如此,我们甩掉他们好不好?”
他笑了:“他们的船比我们的大,能甩掉么?”
“当然。”她当即扬声对外面船夫说:“这些家丁非要跟来,好烦人。可不可以把我们的船划到一个湾小幽深的地方,让他们找不到?”
船夫慡快地答应:“没问题!这里水路我最熟,姑娘只管放心。”随即加劲摇桨,很快转入一曲径水道,使大船不能进去。镜湖湖面狭长,且又曲折,其中多小湾小岛,他们的画舫在其中迂回转折几番,便已把大船抛得无影无踪。
于是她又很高兴地拉他出来赏层峦叠障、青山碧水,见一尾红色的鱼悠悠游过,便惊喜地叫他看,听得那船夫也不禁笑了,对她说:“姑娘与公子可有兴致钓鱼?我这船上有钓竿。”柔福自然说好,于是船夫找来钓竿递给赵构。
赵构接过钓竿,坐在船舷边开始垂钓,柔福亦坐在一旁认真地看。不一会儿就有鱼上钩,赵构感觉到那鱼咬钩拖劲奇大,可知必是一条极大的鱼,遂笑对柔福说:“这下钓到大鱼了!”
柔福一听双眸闪亮地叫道:“是么?我来帮你拉!”便兴致勃勃地去帮赵构提竿,不想此时忽然有làng袭来,来势汹汹迎面压下,“哗”地一声,他们猝不及防都被淋得半湿,画舫被击得在水面不住晃dàng,而那条大鱼早以借机挣脱,不见影踪了。赵构与柔福相顾对方窘状,均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柔福问船夫:“可有渔网么?”也不等他回答便提着裙子跑进舱中左盼右顾地寻找。
“你要渔网gān什么?”赵构问。
柔福道:“网鱼呀!一大片网撒下去,再大的鱼也休想跑掉,还可以同时捕到好多,岂不省时省力?”
“不要。”赵构摇头笑道:“以网捕鱼虽然快捷,但较为粗鲁,比起垂钓便少了许多雅趣。垂钓最练人耐心毅力和决断力,其中之妙,难以言传。”
“怪不得雅士高人皆爱垂钓,如今听官人此言我才明白。”柔福微笑着又跑出来:“那你一会儿要教我。”
赵构应承,复又挥竿投饵,不多时便顺利钓上一条大鱼。
船夫见他们兴致颇高,便把船泊到一个岛边浅水多鱼处,道:“这里鱼多,两位慢慢钓。我家就在岛上,现在我上岸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公子和姑娘不妨去我家小坐,若钓得了鱼便让我老婆做了晚上下酒。”两人点头同意,船夫便告辞而去。
柔福待赵构又钓了好几条鱼后就抢过鱼竿自己钓,随意把钓钩一抛,便坐着握竿静止地等,但终究缺乏耐心,时不时地提起来查鱼是否上钩,看得赵构频频摇头,笑道:“你这样钓下去钓到明年也不见得会有鱼上钩。”
柔福便蹙眉问他原因,他含笑解释说:“首先,下钩时要注意四字:轻,准,动,避。轻,即不要弄处太大声响,否则不但会惊跑鱼群,也容易使饵脱钩。准,即要把钓钩抛在准确的下钓窝点上,不宜偏离。动,即须不时轻轻抖动钓线,让鱼发现诱饵。避,即要避开小鱼,独钓大鱼。然后看钩,待浮子下沉后及时提杆。提杆时,手腕须上翘,同时肘部往下压,力度要合适。并顺着鱼浮拖的方向提或斜向提,不可向后提。”说到这里看着柔福笑意加深:“对你来说应特别注意一个问题:提杆时不能用力过猛,不能死拉硬曳,否则,很易断线、断钩令鱼逃走,或者把鱼嘴拉裂,只能钩个鱼唇上来。”
柔福“噗嗤”一笑,轻捶他几下,然后笑道:“好,我记住了,一定会钓到条大鱼。”
赵构点头,伸右手握住她的手,说:“来,这一次我把着手教你。”
此言一出才觉似有不妥。他们并排坐在船舷上,柔福坐于右侧,赵构伸手握柔福的右手,便如把她拥在怀中一般,觉察到这个动作的暧昧,赵构颇不自然地直了直身,握住柔福柔荑的手也变得僵硬。
却听柔福轻笑道:“好啊!”然后抬头看看他,奇道:“怎么?有问题么?”
“哦,没什么。”赵构调整自己的动作,作不经意状:“刚才的钓钩抛得似乎远了些。”
“呵呵,那我们就收近一些。”柔福把钓竿略略往后一引,身体也似无意地与赵构靠得更近。
她便这样依于他怀中,云髻雾鬓轻触他脖颈间的肌肤,和着身体散发的淡淡幽香,及那支被他握着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构成了他难以摒弃的诱惑。
他有些恍惚。其间她似乎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全然没听见。她额上薄薄的刘海后有一道细白的发线,那里的皮肤有透明的质感,他觉得可爱。
最后她笑着宣布:“手都酸了,不钓了。”缩回手,把钓竿搁下。他的手也随之缩回,却依然留在她的手上。
她还是静静地接受他的拥抱,也沉默,但唇边始终萦有明媚的笑容。
他低首,唇轻轻触了触她的耳垂。她没有因这个举动受惊,于是他又吻了吻她的额,仍然没有得到她任何不悦的暗示。他继续吻下去,一点一点地吻着,非常轻柔,随时可能停下来地犹豫着。
他的唇印到了她的腮上,细滑温暖的触觉。他停下来,给她足够的时间来表示拒绝。然而她没有,反而微微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终于,他吻上了她的粉红樱唇。久违的感觉,几年光yīn流过的痕迹像是瞬间消失,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康王,她还是艮岳落樱下的少女。他略感酸楚,刹那间搂紧她,像搂紧他已然遗失的所有。
一层微雨随风飘落,他浑然未觉,直到感觉到她在他怀中微微一颤,他才放松拥她的手。cháo湿的空气与清凉的水雾扑面而来,他惊觉后省视柔福,发现她的发髻已萦着许多细细的水珠,裙幅上也有大片逐渐变深的水痕。
“冷么?”赵构关切地问柔福,抬首望着千山微雨半湖雾烟,道:“下雨了。”
她微笑:“你的衣袖为我挡了好些雨,倒是你,半个人都被淋湿了。”她伸手在他右颊轻轻抚过,再展开给他看,红红白白的手心上全是透明的雨水:“我倒不冷,只是见雨都往你身上落,有意提醒,可你像是全不在意,我也不好多说话的,最后见你被淋湿太多才忍不住动了动,让你看看是不是应想个法子避避雨。”
赵构略有些羞惭。懊恼自己刚才的过于投入,又隐隐对她满不在乎的态度颇感失望。能在此时抛开伦理道德的桎梏来吻她,于他来说是多么艰难而危险的举措,随之而生的负罪感并不比由此得来的愉悦为轻。其间他设想过她过后的反应,是霞飞双颊娇羞满面地依偎在他怀中,还是意识到他们的身份后忽地推开他快步跑开,又或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地为他们的将来担忧……却没想到她可以在回吻他的同时依然睁大双眼看雨、看他、看雨如何淋湿他脸颊衣衫,在他正为他们的爱qíng生长在亲缘之上而感到痛苦的时候,她却只关心现在是否应该避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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