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他被迫把与她讨论政事视为一大乐趣,因为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再无别的共同话题。
这年十二月某日,赵构忽然遣内侍至公主府请柔福入宫见驾。此前每逢宫中有何节庆之事赵构都会宣她入宫,但柔福总是称病推辞不去,自己更不会主动去,这次也不例外,她冷眼看着内侍,说:‘我最近不太舒服,行不得远路,九哥也是知道的,请公公回禀九哥,说待我身体好了才能应召前往。‘
内侍躬身道:‘是,官家知道公主贵体违和,故特选了两名最好的御医一同前来,车马宫人也都备好了,一路上奴才们会小心伺候公主,绝不会出半点差池,请公主放心。这次官家宣召公主实是有大事要与公主商议,所以再三叮嘱奴才,要奴才一定要把公主请回宫。‘
‘什么大事?‘柔福问。
内侍压低声音答道:‘有一从北方来的女子自称是荣德帝姬,现已被送入宫,但官家与荣德帝姬并不熟识,一时无法辨别其真假,所以请公主入宫验视。‘
荣德帝姬是赵佶第二女,成年后下降左卫将军曹晟,曹晟早亡,她独守了几年寡,后来在靖康之变时亦随一众宫眷被虏北上。现被接入宫的这个女子也称自己是从金国逃归,这姐姐早早出嫁,赵构早已不记得她的容貌,现今临安宫中之人也无认识她的,问那女子一些宫中旧事,她答来倒也有些条理,不像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样子,但事关重大,赵构终究不好断定,而荣德帝姬与柔福是姐妹,当年又一同北上,见面的机会理应不少,因此柔福显然是现在最有可能辨别出其真假的人。
听完内侍解释,柔福一笑:‘这倒有点意思。好,我去。‘于是命人请出高世荣,二人同乘一车入宫。
柔福未见那女子之前,先听赵构细说了一番她的相貌,然后赵构问她:‘如何?像是真的么?‘
柔福一沉吟,轻笑道:‘是真是假,我说的都作不得准,最好让她自己说罢。‘接着问婴茀:‘她见过你么?‘
婴茀一愣:‘我?我入宫时荣德帝姬已经出降,我并未见过她。‘
‘那么这次呢?‘柔福再问。
婴茀说:‘这次我只远远地看过她一眼,她肯定是没看见我的。‘
‘好。‘柔福随即一牵婴茀的手,说:‘跟我一起去。‘
那女子低眉敛目地独坐在安置她的宫室中,年纪看上去确与荣德帝姬相若,亦有几分姿色,态度温良和顺,见赵构带着柔福等人进来,便立即起身相迎。
赵构命她平身,和言对她说:‘二十妹瑗瑗来看你了,你应该还记得她罢?‘
女子抬首,朝他身后看去。柔福与婴茀并列站于赵构身后,高世荣未便走近,离他们略远些。
女子目光先落于柔福身上,渐渐移去看婴茀,须臾又移回柔福这边,间或瞬目,似在思索。
柔福不等她开口便先笑了,转首对婴茀说:‘瑗瑗,你怎么不过去唤姐姐?是不认识了么?‘
婴茀会意,走至女子面前,敛衽一福,轻唤:‘二姐。‘
那女子顿时双目闪亮,笑容绽现,十分亲切地拉着婴茀的手说:‘许久不见,瑗瑗妹妹越发美丽,与以前大不相同,姐姐都快认不出来了。‘
柔福当即忍俊不禁地引团扇遮口笑了起来。女子迷惑地看她,问婴茀:‘这位娘子是……‘
‘二姐,‘柔福揶揄她:‘你认吴才人做妹妹,那我真不知道我应该是谁了,叫人怎么回答你好呢?我记得上次见你是在三年前罢?我的变化就如此大么,竟站在你面前你都会认错。‘
女子刹那间面如土色,颓然跪倒在地,深垂着头无言以对。
‘贱婢。‘赵构冷道:‘胆敢冒充金枝玉叶,你有几颗脑袋?‘
那女子吓得全身哆嗦,不住流泪,拼命磕头却说不出话。
柔福笑笑地对赵构说:‘啧啧,九哥拉长了脸好吓人,吓坏她了。‘然后斜首看那女子,道:‘你为何要冒充荣德帝姬?讲来听听。‘
女子迟疑了半晌,终于断续道出真相。原来她姓易,是汴京人,嫁与一商人为妻,家境原本不错,但靖康之变时与家人在战乱中失散。她孤身一人流落在北方,后来偶遇一个昔日护卫宫眷的禁兵,带她南下,并跟她讲了许多荣德帝姬的旧事。建炎四年赵构迎回柔福帝姬,并待其异常优渥,此事已广传于民间。易氏听后便心动了,现下她找不到昔日亲人,那禁兵亦弃她而去,要生存下去甚是艰难。她知荣德帝姬身陷金国,归国无期,觉得自己已知道不少关于她的事,年龄又与她相仿,若自称是她,想必也无人能看破,因此才决定孤注一掷地试试运气。
待她说完,赵构再不看她,直接命身边内侍:‘拖下去。‘
两名内侍应声而出拉起易氏,再躬身问:‘官家yù如何处置?‘
赵构语气淡淡,只语片言却有如磨出利刃的冰:‘着大理寺杖毙,示众。
易氏闻言立时惊恐地哭喊起来。那是一种高世荣从未听过的诡异的声音,狰狞如shòu鸣的嚎叫和悲绝哀恸、像被撕裂得支离破碎的哭声,全不似一个如此柔弱女子所能发出,激烈震耳,于深重的绝望中表达着她对死亡的抗拒和对被剥夺生命的不甘。
听得他心生寒意,不觉转目凝视柔福,担心她是否能承受如此qíng景。
柔福却像是毫不害怕,依然是悠悠的神qíng,适才的笑意甚至还萦于她唇边尚未隐去。待内侍把易氏拖出宫门后,她回看赵构,问:‘如果我也是假帝姬,你也会将我杖毙么?‘
赵构蹙眉道:‘我不作无意义的假设。‘
柔福朝他走近,莞尔一笑:‘你是不希望我是假的还是不想说你会杀我?‘
‘你现在还活着,所以你必定是真帝姬。这个答案满意么?‘赵构似笑非笑地说,但旋即转移了话题:‘你似乎瘦了许多。‘
‘嗯,‘柔福颔首:‘因为我不开心。‘
‘生九哥的气?‘
‘你说呢?‘
‘现在气消了?‘
‘没。‘
‘我看见你笑了。‘
‘我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呵呵,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看瑗。‘
‘好啊好啊,他最近怎样?‘
‘我在亲自教他念书。他天资特异,俨若神人,所读之书过目不忘,领悟力也是极好的。‘
‘他现在在哪里?‘
‘在我宫中写字。‘
‘那带我去。‘
‘好,我带你去。‘
他们继续聊着,很自然地出门朝赵构的福宁殿走去,都没想起身后的高世荣。高世荣尴尬地留于原地,不知是否该跟他们同往。
细细品味两人的对话,讶异地发现赵构竟然完全放下皇帝的架子,对柔福以‘我‘自称,而柔福对他亦直称‘你‘,淡如花香的亲密流动于他们寻常对答间,那是他从未企及的感觉。
怔忡间有人走到他身边,唤他:‘高驸马。‘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十一节 红梅
高世荣回首一看,见是婴茀,忙点头致意。
“公主与官家去看瑗公子了,驸马怎么不同去?”婴茀问。
高世荣涩涩一笑,没有作答。
婴茀微笑道:“驸马与公主是夫妻,出门应该形影不离才对。一会儿若公主想起驸马,四寻不见,紧张之下兴许会埋怨驸马呢。”
她几时曾为我紧张过?高世荣黯然想。低叹一声,道:“公主并未让我随她前去,我若去了,说不定她会不高兴。”
婴茀摇头道:“驸马多虑了。公主显然很重视你,已把你视作身边最重要的人,请你与她一起入宫,既是表明她喜欢与你多相处,一刻也不忍分离,也是为了告诉宫中人,她从此与你共同进退、一生相系、终生相依。刚才未出言相请,也许是一时忘记,也有可能是认为你随她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故而无须再说。”
“是么?”高世荣不敢作如此乐观的设想:“许是世荣过于愚钝,对下降一事公主一直……似有怨意。”
婴茀依然含笑说:“驸马不必妄自菲薄。女子的心事是很难猜的,有时故意冷对丈夫,不过是为得到他更多的爱怜。再说,公主个xing较qiáng,新婚女子也难免害羞,即便深爱驸马,也万万不会溢于言表,多半倒会与驸马保持距离,显得不十分亲近。但若驸马因此误会而远离公主,那可就当真违了公主本意,会惹她生气了。”
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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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body></html>望去,不见柔福在院中,环视一周,发现她躺于梅堂厅中正对花圃的贵妃榻上。门上的锦帘绡幕半垂,她斜拉了一层有雪狐镶边的红缎锦被搭在身上,朝着门外侧卧而眠,睡意正酣。
走进去,侍侯在周围的喜儿等侍女向他行礼请安,他以指点唇示意她们压低声音,以免惊醒了她。
他和笑看柔福睡中的娇憨神qíng,轻声问喜儿:“公主赏花赏倦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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