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亦怒了,倔qiáng地迎击他锐利的目光:“凭什么?凭我的公主身份,凭你对我作出的承诺!你们男人都是些惯于偷腥的猫,三妻四妾,偷香窃玉,做起来得心应手,仿佛天经地义,女人的感受在你们看来根本微不足道。如果我只是一名普通女子,也许就无能力管住自己的丈夫,幸而我是公主,长公主,我可以用我所有的皇家权力来要求我的丈夫对我忠贞。是,我是从没真正把你当成我的丈夫,但是你既当了驸马,就是属于我的人,哪怕我无意理你,你也不许做对不起我的事。我父皇的一些妃嫔,十几年都见不到他一面,可她们如果红杏出墙,就是死罪。既为女子定下如此苛刻的规矩,为何用在男子身上就不行?何况在下降以前,我明白地问过你,你答应了,对我作出了承诺,随后也享有了我答应带给你的地位与财富。现在违背诺言的是你,犯错的是你,你倒有脸来质问我!”
“犯错的是我,那你何不gān脆杀了我,为什么要杀那个无辜的弱女子?”
“因为杀她比杀你更能让你感到愧疚和痛苦!”她咬唇道:“而且她无辜么?我不觉得。”
高世荣怒极,扬手yù打她。一旁的侍女们见状忙围过来,拉的拉,拦的拦,劝的劝。
“都给我住手,一边去!”柔福命道。侍女们在她凌厉的目光下渐渐松手,各自退开。
然后柔福傲然抬头,挑衅地紧盯高世荣,柔润如常的双唇弯出一丝冷笑。
明明既恨且怨,那高扬的一掌不知为何却迟迟无法挥下。两人针锋相对地怒视许久,高世荣的手终于击落在她妆台的首饰盒上,那木质的盒子应声碎裂,一些珠状饰物从中逸出,滚落在地,滴滴答答地弹跳。
他推开她,掉头出去。她倚着妆台站稳,在他身后说:“你不可再碰别的女人,否则,你碰一个我杀一个。”
高世荣刚走到门边,闻言驻足,回首:“你敢?!”
她说:“你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语调淡淡。
高世荣摇头,一字字对她说:“我可以忍受你的冷漠、你的尖刻,但是你为什么要撕碎你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好印象,向我展示你的冷酷和残忍?”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十五节 凝光
路过梅堂,看见那满院梅花树,再度怒气上涌。高世荣回房抽出佩剑,折转,扬手挽出道道剑影刃光,花树叶散枝断,依次委落一地。
当日夭夭红梅早已凋尽,惊惶地乱舞而下的是零碎的枝叶,坠于他脸上,有时尖锐,令他有刺痛感。
再不见一朵梅花,看着满地暗淡的残枝,他却还是觉得这院中有艳红的色调,令他联想起许多与红色有关的东西:流霞下的虞美人、竹帘下的曳地罗裙、新婚那日她所穿的褕翟之衣、红梅开时她微醉的容颜……最后是喜儿身上斑驳的伤痕。
以前他从未想过,她的华丽艳红会与血色有关。
依旧挥剑怒斩,直到不剩一株花树,直到筋疲力竭,才抛剑于地,倚着廊住微微喘息。
“把这些残枝收拾gān净。”他听见有声音响起,清泠的感觉。一看,是柔福在吩咐周围的家奴。
她不知在这里站着看了多久,见他在看她,便微微一扬首:“就把喜儿埋在这院中。”她是在命令家奴,但目光的落点是他的眸心。
他yīn沉着脸疾步离开。快速的步伐搅动了空气,走过她身边,随之而起的风chuī开了她鬓边的散发,和如涟漪般轻柔漾开的一丝微笑。
是夜,高世荣命以往服侍他的侍女采箐侍寝。他早知采箐亦倾心于自己,但与柔福成婚时便决心一生不纳妾,不愿让她无名分地跟着自己,所以一直未与她有何瓜葛。而今日恼怒之极,便什么都懒得再顾,在采箐服侍他洗漱后即命她留在房中。
与yù望无太多关系,只是难平的郁气需要消散的理由。
次日出外归来,首先回房找采箐。
不见。
奔至梅堂前,果然发现院中又多一处动土的痕迹。
呆立半晌,他愤然出门,轿也不乘,策身上马,复朝皇宫疾驰而去。
见了赵构,他不下拜,不请安,径直说出他的要求:“臣出身低微,生xing愚钝,行事莽撞,不配与福国长公主为偶。请陛下开恩,削去臣驸马都尉称号官爵,为福国长公主另择良婿。”
赵构颇觉诧异。再看高世荣,一身尘灰,面额泛红,锁眉瞪目,行动举止全失了礼数,显然是盛怒之下匆匆赶来。转念一想,心知他必是受了柔福的气,遂浅笑劝道:“这驸马都尉又不是普通官职,岂是说削就削的?朕那妹妹脾气是大了些,偶尔会耍耍xing子,但罪不当休罢?她让驸马受了什么委屈,驸马尽可告诉朕,稍后朕自会责罚她。”
怒火点亮眸光,高世荣紧盯着赵构,qiáng忍了半天,才嘿地一笑:“臣岂敢休公主,而今但求陛下替公主休了臣。”
赵构蹙眉道:“这是什么话!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不堪忍受?”
高世荣道:“公主没错,是臣错了,令府中两名侍女无辜受累,平白丢了xing命。未免继续贻害他人,臣请陛下将臣逐离公主身边。”
赵构再细问因由,高世荣却倔qiáng侧首不肯再说。于是赵构当即下令,召福国长公主入宫。
柔福既至,赵构让她去婴茀宫中,随后自己赶去,与婴茀追问半天,柔福才道:“我杀了他两个婢妾。”
赵构顿时了然,对她道:“你既不喜欢他,就让他纳几个妾又有何妨?”
柔福侧目看他:“你怎知我不喜欢他?”
赵构哑然失笑,摇头道:“我们不争这个。”
婴茀柔声劝道:“公主,其实男人三妻四妾算不得什么,若公主实在看不惯,把那两名婢妾赶出府,或配给人便是,她们也没犯什么大错,就这样杀了她们,伤了驸马心,夫妻间就不好相处了。”
“要怎样的错才是大错?”柔福冷道:“我对她们不可谓不好,她们却惯于抢我的男人。”
这话听得婴茀颇不自在,不禁转头看了看赵构,但见赵构此刻也移目看她,目光相遇,旋即各自移开。
赵构让婴茀好生劝慰柔福,再命柔福带入宫的两名侍女随自己前往偏殿,然后问她们:“朕看高驸马一向温良和善,也并非轻狂好色之徒,为何如今会一反常态,连纳两名婢妾?”
侍女都深深垂首,推说不知。
赵构再问:“可是公主骄横无礼,失爱于驸马?”
一名侍女细思良久,才答:“驸马一直深爱公主,公主平日对他不甚友善他也不怎么介意。是公主不喜欢驸马,下降至今,他们始终分房而居……”
“什么?”赵构凝眸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那侍女复述一遍:“公主下降至今,一直与驸马分房而居。”
一抹笑意隐于心间,而面上仍只是淡淡的神qíng,赵构颔首说:“朕明白了,你们回去罢。”
重回到高世荣所在的殿中,赵构对他说:“朕已知详qíng。此事确是瑗瑗不对,朕会命她思过,以后不许她再犯同样的过错,否则,朕必将严惩。你们只要彼此体谅些,又怎会相处不下去?以后无论是休妻还是休夫的话都不可再提。”
高世荣摆首,拱手yù再辩:“陛下……”
赵构脸一沉:“一个男人,既有胆向朕索要他想要的东西,就要有同样的勇气承担此后的一切后果。”
高世荣一愣,终于放弃,冷笑:“陛下良言臣记住了。”
赵构神色稍霁,又和言劝他:“驸马纳妾并不为过,公主错杀了你的婢妾,朕赔给你便是,切莫因一两个女人就与公主伤了和气。”随即环视两侧的贴身侍女,点了其中最具姿色者的名:“凝光,你随高驸马回去,以后务必尽心服侍驸马。”
那名叫凝光的侍女闻言大惊,立时站出跪下垂泪道:“官家,奴婢入宫已久,若要出宫实难割舍。况且奴婢粗陋笨拙,恐有负官家厚望,服侍不好驸马。请官家恩准奴婢留在宫中吧!”
高世荣见她分明是不愿意入驸马府为妾,自己也并无此念,便也出言推辞。但赵构一摆手,道:“朕说过的话不可收回。”便命凝光回房收拾行装随驸马出宫。
凝光知赵构主意已定,此事无法挽回,无奈起身,一边抹泪一边缓缓出殿。
注:柔福杖杀高世荣婢妾一事并非我虚构,史实的确如此。真假帝姬一案爆出后,赵构命人抄查她位于临安城外漾沙坑坡下第一区的府邸,在后苑挖出几名婢妾的遗骨,均为她下令所杀。她下嫁高世荣多年,却并未生子,在柔福被审讯期间,高世荣也没为她说话。柔福被诛后,高世荣因“不知qíng”而未受牵连,只被追夺了驸马官职,可见他们之间无深厚感qíng,甚至是一对怨偶。
看到这段记载之初我也颇感诧异,考虑过要不要把这事隐去,但后来一想,便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公主一定要美丽温柔良善,那是童话里的逻辑,而这个世界,本来就不仅是黑白两色。这样的柔福倒比一个童话化的完美公主更真实,更能激发我描写她的兴趣。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十六节 夜曲
晚膳后赵构命凝光乘车随高世荣与柔福回去。凝光抱着一个小小行囊,愁眉深锁,一派不胜悲苦模样。赵构见状对她说:“朕知你舍不得宫中姐妹,这没关系,以后福国长公主入宫时你尽可随她一同来。”随即微笑着转向柔福:“瑗瑗,以后你回宫把她也一并带上。”
柔福看看他,目光再悠悠曳到凝光脸上,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凝光不寒而栗,低垂下头,轻轻咬住发颤的下唇,退后一两步。
待她们走后赵构召来管宫廷事务的宗正官,命他去查一下被柔福打死的两名侍女家中的qíng况。少顷,宗正官回来,禀道:“那两位侍女一名张喜儿,一名陈采箐。张喜儿是开封人,原本就是当年服侍福国长公主的侍女。她父母早亡,入宫以前由她姑姑抚养,靖康之变时她逃出宫去,但又与姑姑失散,后来流落到临安当了歌jì,高驸马遇见后为她赎身,带入府中让她再服侍福国长公主。陈采箐是临安人,是高驸马尚公主前在临安买下的,父亲打渔为生,家境贫寒,有两个兄弟三个妹妹。”
赵构问:“如此说来,张喜儿如今在临安无亲无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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