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日后真要留神了……”听了赵瑗的话,柔福亦不禁感叹:“恃才而不自晦,于你父皇是大忌。”
赵瑗凝神看柔福,忽然脱口说:“其实姑姑也经常说父皇不爱听的话,做使他不快的事,但他总能容忍……像姑姑与岳少保这样敢逆父皇意的人,世间真无几个。”
“那不一样。我是女子,手中又无兵权,跟他耍点xing子,他只当是猫儿狗儿闹,”柔福呵呵一笑,然转瞬间神qíng又变得凝重,“若换作手握重兵的将领跟他耍xing子,他只怕会立即想起苗刘之变。”
她移步举目,望一碧如洗的净空,道:“我倒不怕逆他的意,于国于家无用,亦无所牵挂,惹恼了他,大不了一死而已。但岳飞……似他这般能人不多,若因意气枉送xing命,是真可惜。”
这年四月,赵构采纳给事中范同建议,下诏命韩世忠、张俊、岳飞相继入觐,任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将他们原先主持的淮东、淮西与京湖三宣抚司统制以下的官兵划归三省、枢密院统一指挥,改称统制御前诸军,再加杨沂中开府仪同三司,赐名存中。此举明升官爵、隐夺兵柄,为防私jiāo甚好的韩、岳二人联手与朝廷抗衡,赵构刻意将二人分开,让韩世忠留御前任用,而命张俊、岳飞前往楚州措置战守事宜。
秦桧既得宗弼之信,便极力营谋,必yù置岳飞于死地。先提拔其党羽万俟禼为右谏议大夫,再授意其于七月上疏,先指岳飞“爵高禄厚,志满意得,平昔功名之念,日以颓坠”;再提增援淮西之事“稽违诏旨,不以时发”;又称其淮东视师,“沮丧士气,动摇民心”;另不忘隐约暗示之前岳飞撂担子上庐山一事,“日谋引去,以就安闲”。
赵构倒未立即就此表态,但岳飞遭此弹劾,既难忍受亦意识到处境堪忧,次月便累表请罢枢柄,赵构很快准奏,罢去他枢密副使之职,改任他为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
岳飞改任宫观闲职后,秦桧再无顾忌,与张俊密谋,yù重金悬赏,诱岳飞部将告发岳飞过失,却无人应命。后张俊又听说岳飞曾因故yù斩部将统制王贵,且屡加刑杖,便劝王贵对岳飞加以攻讦。王贵一听连连摆首,道:“大将手握兵权,总不免以赏罚使人,若以此为怨,将怨不胜怨了。”但张俊并不就此作罢,改以私事要挟,终令王贵胆怯,勉qiáng就范。
随后张俊又买通屡受张宪抑制的副统制王俊,命王俊向王贵告发岳飞副都统制张宪,诬陷其在岳飞jiāo出兵权后yù裹挟岳家军离去,以此威bī朝廷还兵于岳飞。王贵将王俊状词呈jiāo镇江枢府,张俊接了,即遣王贵将张宪捕来,亲自审讯。
张宪自不肯认罪,连声喊冤,虽经张俊严刑bī供,仍不屈招,始终坚持:“宪宁受死,不敢虚供。”张俊遂自造一纸口供,送jiāo秦桧上报朝廷,诬指张宪与岳飞勾结谋反。
十月,赵构下旨,将少保岳飞及其子岳云投入大理寺狱,并设用以查办谋反大案的“诏狱”审理此案,命御史中丞何铸、大理卿周三畏讯问。
岳飞受审并不多言,只说:“皇天后土,可表此心。”随即解衣露背,请何周二人审视。两人一看,但见他背上刺着深入肤理的四个大字——尽忠报国。
何铸与周三畏不禁亦对岳飞心生敬意,向秦桧力辩其无罪。秦桧不悦,道:“此乃圣上之意,尔等岂敢不从!”
何铸叹道:“我等何敢左袒岳飞,实乃qiáng敌未灭,无故杀一大将,失士卒之心,非社稷之长计!”
言罢,何周二人请辞离去。秦桧便改命谏议大夫万俟卨办理此案。万俟卨是秦桧心腹,又素与飞有隙,自然竭力bī供,对岳飞几番酷刑拷打,但始终不能迫其认罪,到最后,岳飞只在狱案上愤然写下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这年岁末,赵瑗忽夜驰快马至柔福府,下马后急奔入内找到柔福,喘着气说:“姑姑,你救救岳少保罢,他要被赐死了!”
柔福站起身,睁目道:“他,决定了?”
“是秦桧。”赵瑗忿然,“经他授意,岳少保被处以谋反罪。许多朝臣都上书营救,连太傅韩世忠也挺身而出,质问秦桧有何谋反罪证。秦桧亦只能支吾道:‘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怒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再据理力争,但秦桧置之不理,一心要治死岳少保。”
听到这里,柔福低垂双睫若有所思:“不,最希望岳飞死的,倒不是秦桧。”
赵瑗一怔,心下明白她意指谁,却又不敢接话,只好继续说:“昨日建州布衣刘允升汇集士民,要向父皇申诉岳飞冤qíng,今日秦桧得讯后连夜入宫,那时父皇正在资善堂教我习字,秦桧竟也不避我,径直对父皇说:‘擒虎易,纵虎难,岳飞一案久悬未决,恐生他变,请陛下速作决定。’父皇想了想,说:‘那就赐死罢。’说完挥袖命秦桧退出,继续从容挥毫,又过半个时辰才回寝宫。我一待父皇离开便策马来找姑姑。请姑姑入宫见父皇,为岳少保求qíng罢。”
“我?”柔福不由浅笑,问他:“你以为,我救得了你父皇决心要杀的人?”
“若世间尚有能救他的人,也只能是姑姑了。”赵瑗双目闪亮,仍是蕴满希望的模样,“我记得绍兴八年,姑姑曾说服过父皇,不拜迎金人及接受他们的册封。如今若姑姑出面,亦有使父皇收回成命的可能。”
“你错了,瑗。”柔福摇摇头,语调只是淡淡,唇角笑意仍在,但看他的眼睛中有无计可消的悲哀,“我无法改变他……我也从来不曾,改变过他。”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癸巳,赵构下旨,岳飞以毒酒赐死,张宪、岳云依军法斩首。
宋金绍兴和议于岳飞死前一月签署,双方约以淮水中流画疆,宋割唐、邓二州与金,岁奉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休兵息民,各守境土。
和议既成,赵构便命人着手筹备奉迎徽宗梓宫及皇太后韦氏归宋事宜,并早早地下旨命起建祝圣寿道场,预备明年为南归的皇太后贺寿。
“明年将庆皇太后六十三岁寿辰,虽非大寿,但因是太后回銮后首庆生辰,务必隆重,一切应早作准备。”赵构特意qiáng调嘱咐。
承旨官之前便细查过相应资料,太后年岁自然已熟记于心,但此刻听赵构这般说,倒愣了愣,讷讷道:“据宫中籍册记载,皇太后生于哲宗天佑四年,明年应是五十三岁……”
“放肆!”赵构立时勃然大怒,拍案道:“皇太后是朕亲娘,难道朕会记错母亲年岁?皇太后生于神宗元丰二年,明年正是六十三岁!宫中籍册历经战乱必有纰漏,但此等大事岂可出错,还不快通审一遍,将错处统统修正!”
承旨官惧而伏地谢罪,忙唯唯诺诺地领了旨,出去后立即着人通审籍册,将皇太后韦氏的年龄改大了十岁。
3.伤chūn
绍兴十二年chūn,正月壬寅,赵构下诏命建国公瑗出宫就外第。
赵瑗时年十六,在宫外的府邸赵构早为他备好,但自去年入冬起,张婉仪便缠绵病榻,过了年仍不见好,赵瑗忧心如焚,跪请赵构许他继续照料病母,晚些再出宫。赵构答应,让他再留居宫中两月。
张婉仪病得不轻,听说瑗将离宫别居更是忧伤,病势日趋沉重。赵瑗每日侍侯于她病榻边,不敢擅离,到后来见母亲qíng形不妙,更是衣不解带地昼夜陪护。
婴茀亦每日都会至张婉仪处探望。某日来时,见张婉仪昏昏沉沉地兀自躺着,而赵瑗疲惫之极,伏于所坐椅子扶手上小寐,面容也是憔悴不堪,便轻叹了一声,命人取一件外袍,自己亲自为赵瑗盖上。
赵瑗却立时惊醒,马上起身向她行礼。
婴茀微笑道:“瑗哥事母至孝,中外称颂。然亦应仔细身体,若因过于劳累也病倒了,你母亲看见不知将多伤心,痊愈之期只怕倒会因此延后。”
随即转首命宫人:“送建国公回宫歇息。”
赵瑗并不yù走,启唇想自请留下,婴茀却又轻拍他肩,将他止住,压低声音和颜道:“这些天你为照顾母亲都未去资善堂,可知你爹爹又为你请了两位先生,天天在那候着等你相见呢。孝顺自是应该,但若久不理睬新先生,你爹爹也许会觉你有失尊师之道,虽一定不会说,可心里必是不悦的。何况你爹爹对你寄望颇深,若见你因家事耽搁了学业,自不免会有些失望。”
她用词甚斟酌,提及赵构亦只是轻描淡写,但一听她这般说,赵构冷峻淡漠的神qíng便浮上赵瑗心头,微微一凛,又凝视张婉仪,是去是留,颇感踌躇。
婴茀知他心忧母亲,劝慰道:“你先回宫稍事休息,再去资善堂。只要你爹爹不在,你见过先生便可回来,费不了多少工夫。这里有我在,瑗哥但可宽心,你娘不会有事。”
赵瑗思忖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婴茀便含笑为他加衣整冠,送他出门,看他眼神颇慈爱,宛若张婉仪以往常做的那般。
待到了资善堂,见赵构赫然坐于其中,看到瑗进来,他笑了笑,说:“你终于来了。”
来不及分辨这和颜悦色的话语中是否有隐藏的qíng绪,赵瑗即低垂着头走至赵构面前郑重行礼。
赵构端然受了,再一指两侧,依旧平和地吩咐:“见过你的新先生,枢密院编修官赵卫,大理寺直钱周材。待你出就外第后,他们将入你府中为你授课。”
赵瑗依言向两位先生一一见礼,又坐下与他们闲谈了一个多时辰,待赵构走后才敢回去。赵构自始至终态度温和平静,甚至对瑗还屡加赞誉,但瑗起身时察觉,内里的一层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润。
回到张婉仪宫,果见婴茀为母亲奉药进水好不殷勤。又命人端一盆热水进来,转侧间看见赵瑗,轻声道:“瑗哥请在外等等,我为你母亲擦身。”
赵瑗愕然道:“这种事,婉仪娘娘亦要亲为?”
婴茀颔首,浅笑说:“那些下人手重。”
赵瑗无语退下,口中虽未说什么,心下却是万分感激。
以后几日,赵瑗不敢辍学,白天会去资善堂读书,而婴茀也日日守在张婉仪宫中悉心照料,事事亲为,人见皆赞其贤良。
但张婉仪的病却越发重了,一日瘦过一日,到最后几乎只剩一把枯骨,连话也无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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