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这几个月来纵是见惯了战场的血腥与残酷,此时也仍感心头难受,见崔亮面带悲戚走出医帐,默默跟在了后面。
三伏天的夜晚,沉闷燥热。崔亮面色沉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稍稍拉开衣襟领口。
江慈自识崔亮以来,从未见他这样,她想了想,跑到营地边的山路上扳下几片大蒲叶,又跑回崔亮身边坐下,轻轻扇动蒲叶。
崔亮转头看向江慈,拍了拍她的头顶。江慈劝道:“崔大哥,这战场风云变幻,有时非人力所能控制。再说,你的对手是你师叔。”
“就是因为他是我师叔,所以我才更痛心。”崔亮感受着江慈扇出的风,稍觉清凉,叹道:“师父临终前再三叮嘱,要我寻回师叔。唉,他也未能料到,现如今,我竟要与师叔战场对决,都要染上这满手血腥。”
江慈想了想道:“崔大哥,什么江山社稷、大仁大义的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若没有你,咱们华朝要死更多的老百姓。”
崔亮忽觉身心俱疲,慢慢闭上眼睛,道:“小慈。”
“嗯。”
“你最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江慈一边扇着大蒲叶,一边轻声道:“我只想和最亲的人在一起,住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村,那里有山有水,还有几亩良田,几间木屋,最好还有一个茶园和果园,我们chūn天采茶,夏天收粮,秋天摘果,冬天呢,就烤烤火,上山打打猎。”
崔亮忍不住微笑:“你想得倒挺美的。”
江慈有些泄气:“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过上这种日子。”她很快又振奋起来,笑道:“那崔大哥你呢?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崔亮眯着眼道:“我只想走遍天下,泛舟江湖。有银子呢,就悠哉游哉,没银子了呢,就帮人看看病,做一做江湖郎中,骗几个钱花花。”
江慈笑了起来:“你若是骗钱的江湖郎中,这天下就没有名医了。”
“我不是神医,这世上,有很多病,都是崔大哥无力医治的,就像刚才——”
江慈忙将话题岔了开去:“崔大哥,我好多了,现在差不多只戌时会有些疼痛。”
崔亮三指搭上她的右腕,探了探脉,点头道:“是好了很多,再过半个月,便可停药。只是切记以后不能多食寒xing食物,像大闸蟹之类的更不能沾了。”
江慈想起自己把病qíng夸大其辞,将卫昭骗过,bī他做出承诺,就不禁面颊微红,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崔亮凝目看着她娇羞模样,低声道:“小慈。”
“嗯。”
“你真是心甘qíng愿的吗?真的决定好了?”
江慈有些慌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崔亮轻叹口气,道:“小慈,萧教主真的不是你的良配,前路艰难啊。”
江慈未料他已猜到,垂下头,半晌方道:“我知道。”
“你还是离开吧。”
“不。”江慈摇了摇头,嘴唇微微抿起,片刻后道:“崔大哥,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从不后悔。”
崔亮一时无言,江慈又望向军营,低低道:“再说,我走了,他怎么办?”
“他自有他的事qíng要做,可那些事qíng,与你无关。”
“他的事便是我的事。”江慈话语带上了几分倔犟:“崔大哥,月落的人太可怜了,为什么华桓两国的人都要欺负他们?凭什么他们就不能过安定的日子?他们可从来没有想过要欺负别人。”
崔亮叹道:“若是这两国的帝王将相都像你这么想,天下间,也就再无纷争了。”他也知再劝无用,站了起来:“回去吧,你现在身子未完全康复,也得早些歇着。”
崔亮与江慈在医帐前分手,又往中军大帐走去,裴琰却不在帐内。长风卫告之他裴琰去了宣远侯何振文处,似是何振文遭人偷袭,偷袭者还杀了数人,裴琰过去慰问宣远侯。
崔亮只得回转自己的营帐,刚到帐门,便见江慈又往这边过来,不由笑道:“不是让你早些歇着吗?”
江慈将手中的棕叶扇递给崔亮:“刚编的,崔大哥将就扇一扇,晚上太热。”
崔亮含笑接过:“你自己有没有?”
“有。”江慈笑道:“崔大哥早些歇着,我走了。”
她刚转身,眼前似有一道闪电划过,剑刃撕破夜风,从她面前直刺向崔亮。江慈被这股劲气bī得连退数步。
“叮”声一响,长剑刺上崔亮胸前,却未能刺入,剑刃陡然弯起,崔亮喷出一口鲜血,“蹬蹬”退后几步,跌坐于地。
黑衣蒙面人轻“咦”了声,似是不明为何以自己的功力,居然刺不入崔亮身体。他长剑一挥,剑气割破崔亮胸前衣襟,恍然大悟,冷笑道:“原来穿了‘金缕甲’!”
他不再多话,挺剑便往崔亮咽喉处刺下,崔亮虽着了“金缕甲”挡过胸前一剑,却也被这人的凌厉真气击伤了肺腑,全身无力,眼见就要死于剑下。
黑衣蒙面人话语一出,江慈便认出他是易寒,心呼不妙,直扑了过来,在易寒长剑挺出的一瞬,扑在了崔亮身上。
易寒微微一愣,想起女儿燕霜乔,想起她临去上京时的殷殷请求,这一剑便怎么也刺不下去。
不过他转瞬便恢复清醒,探手一抓,将江慈拎起,丢于一旁,再度挺剑向崔亮咽喉刺下。
一零五、身名俱在
龙吟之声震破夜空,伴着裴琰的怒喝声,易寒纵是万分想取崔亮xing命,也不得不腾身而起,避过裴琰自十余丈外拼尽全力掷来的一剑。
易寒落下,此时裴琰尚在五六丈外。易寒急速挺剑,再度向崔亮咽喉刺去,裴琰手中已无兵刃,眼见抢救不及,江慈却再急扑到崔亮身上。
易寒剑势微微一滞,这一剑便刺中了江慈的右臂,江慈痛呼一声,晕了过去。
裴琰狂喝着扑来,瞬间便到了易寒身后,易寒知今夜行刺已告失败,一道光芒耀目,他将空手扑上的裴琰bī退一步,再是数招,挡开随之而来的长风卫的围攻,身形腾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裴琰急速返身,将江慈抱起,崔亮也qiáng撑着扑过来:“小慈!”
江慈右臂血流如注,裴琰“嘶”的一声将她衣袖扯下,点住伤口旁的xué道,运起轻功,往医帐跑去,崔亮在长风卫的护卫下急急跟上。
待凌军医等人围过来替江慈处理伤口,裴琰方才松了一口气,再想起之前的qíng况,实是险而又险,见崔亮进帐,面如白纸,忙探了探他的脉搏,知他被易寒内力震伤,需得将养一段时日,不由怒哼一声:“这个易寒!迟早要除掉他,为子明出这一口恶气!”
崔亮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走到病chuáng边,凌军医见他面色,忙道:“还是我来吧。”
崔亮不言,拿过药酒,凌军医无奈,只得由他,过来向裴琰道:“小江这一剑伤了骨头,得养上一段日子。”
裴琰点点头,走至病chuáng边,看着崔亮替江慈处理伤口,看着江慈昏迷的苍白面容,面上的急怒慢慢敛去,眼神也渐转柔和,还带上了几分赞赏之意。
白影闪入帐中,裴琰抬头,卫昭与他眼神相触,又望向病chuáng上的江慈,胸口一记猛痛,qiáng自抑制,快步走近,道:“子明没事吧。”
崔亮抬头看了看他,道:“我没事,幸得小慈相救。易寒这一剑运了真气,她伤了骨头,不过易寒最后应是收了几分内力,否则她这条右臂便保不住。”
裴琰与卫昭沉默不语,俩人负手立于病chuáng边,一左一右,看着崔亮替江慈处理伤口。
崔亮扎好纱带,已是面无人色,额头汗珠涔涔而下。裴琰将他扶到一边躺下,为他输入真气。崔亮自行调息一阵,才稍稍好些。
裴琰回过头,却见卫昭仍静静地看着病chuáng上的江慈。他走过去,脚步放重,卫昭抬头,冷声道:“少君,易寒刺杀子明失败,桓军马上就会qiáng攻。”
裴琰知事态严重,向凌军医道:“小慈一醒,你便来禀我。”顿了顿道:“给她用最好的药,军中若是没有,派人回河西府取。”他终觉不放心,又道:“医帐人杂,将她送到我大帐休息,派个老成的人守着。”
崔亮也知大战在即,qiáng撑着站起,长风卫过来将他扶住,一行人急匆匆出了医帐。
卫昭走出医帐,回头看了看病chuáng上那个瘦弱的身影,心血翻腾,qiáng迫自己闭上双眼,转身而去。
果然,易寒逃回关塞后不到三个时辰,天方亮,桓军便击响战鼓,三军齐出,涌迫而来,攻向长风骑。
长风骑训练多日,将崔亮传下的阵法练得如流水般圆润无碍,阵列有序,隅落相连。崔亮qiáng压胸口疼痛,带伤登上最高的“楼车”,号角声配合他的旗令,指挥长风骑与桓军在“回雁关”前展开了殊死搏斗。
卫昭策马于裴琰身侧,冷眼看着战况,忽然间目光一凛,死死地盯住桓军一杆迎风飘扬的大旗,旗上正是张牙舞爪的“宁平”二字。
旗下,宁平王威猛如虎,左冲右突,手中宝刀,不多时便饮了数十名长风骑将士的鲜血。他杀得xing起,面目愈显狰狞,在黎明曙色中,宛如阎殿修罗。
这把刀,是否饮了父亲的鲜血?这把刀,是否割破了母亲的咽喉?
卫昭忽然仰天而笑,劲喝一声,策动身下骏马,白影如流星,裴琰不及拦阻,他已直冲向宁平王。
卫昭冲出时便已拉弓搭箭,一路冲来,十余支长箭如流星般she出,无一虚发,转瞬将宁平王身边十余名将士毙于箭下。快要冲到宁平王身前时,他右手擎过马侧长剑,气贯剑尖,狂风bào雨般she向宁平王。
宁平王久经沙场,并不慌乱,双手托刀上举,身形在马背上后仰,挡过卫昭这倾注了十成真力的一剑,但他也被这一剑之力bī得翻身落马。
卫昭自马鞍上腾身飞下,招式凌厉狠辣,bī得宁平王láng狈不堪。再过几招,宁平王真气换转时稍慢一拍,卫昭长剑割破他的铠甲,宁平王bào喝下运起护体真气,卫昭这一剑方没有深入肋下,但也令他左肋渗出血来。
卫昭蓦然急旋,化出一股内含剧漩的力道,再度刺向宁平王,眼见宁平王躲闪不及,却听“砰”的一声巨响,却是易寒由远处大力掷来一块石头,挡住了卫昭的必杀一剑。
裴琰遥见易寒率着数百人将宁平王护住,将卫昭围在中间,心呼不妙,此时“楼车”上的崔亮也发现异样,旗令数挥,长风骑阵形变换,逐步向阵中的卫昭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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