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摇了摇头,叹道:“月满则缺,月盈则亏。”
江慈接道:“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
二人同时笑了起来,裴琰点头叹道:“由两只狗得出这个道理的,华朝怕只有你一人了。”
他心头还有疑问,却觉难以开口,正犹豫间,江慈按捺不住,问道:“相爷,他究竟去了哪里?”
听她语气中无限牵挂,裴琰心中一阵发酸,猛然转过头来,盯着江慈看了几眼。江慈被他看得心头发毛,他已开口道:“小慈,你可知三郎的真正身份?”
江慈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思,便轻轻点了点头。
裴琰斟酌了一下,还是问道:“我是说,你知不知道,他在华朝的真正身份?”
江慈明白过来,心头一痛,猛然站起,面上也有了几分恼意:“相爷,他一直敬重你,难道你还将他看成―――”她说不下去,只是紧盯着裴琰。
裴琰被她看得有些láng狈,移开目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十分敬重三郎。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三郎,终究是―――”
皎月当空,暗香浮动,江慈仰头望着明月,轻声道:“相爷,你能知道以后你会怎么样吗?你会因为不知道以后怎么样,而不去做眼前当做的事qíng吗?”
不待裴琰回答,她低低道:“不管以后怎样,我现在能多陪他一天,便多欢喜一天。”
裴琰这一生中,何曾听过这样的话,更何况还是由她说出。他慢慢咀嚼着她这番话,怅然若失。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江湖游侠生活。从此你我,宦海江湖,天涯海角,上天入地,huáng泉碧落,青山隐隐,流水迢迢,生生世世,两两相忘―――”
“相爷是在这西园吃饭,还是回您的慎园?”
“我服侍你可以,你不得欺负我,也不得把我当奴才般指使。”
“相爷爱欺负人,为何不去欺负那个何家妹子,或是那个杨家小姐?偏在她们面前一本正经,人模狗样的。”
也曾与她朝夕相处,也曾与她言笑不禁,当日却未想过,以后竟会是今日这般qíng形。
花朝月夜,如指间沙漏去,这样的声音,恐怕再也听不见了——
江慈却惦记着卫昭,见裴琰神色恍惚,便轻声问道:“相爷,他——”
裴琰于心底长吁了一口气,终站起来,微笑着望向江慈,道:“他去办点事,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
江慈见他又骗了自己,不由有些恼怒,但她马上又想开来,微微一笑:“也是,他向来说话算话,自然会回来的。”
裴琰大笑,笑声中,他身形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月上中天,时光如沙漏,逝去无声。
马蹄声疾如bào雨,卫昭白衫轻鼓,抽打着身下骏马,疾驰向“回雁关”。
兵器运得极为顺利,竟比预料的要早了半天,也许,真的可以赶在这月圆之夜,过一个真正的中秋节吧?
骏马奔到小山坡下,“唏律律”一声长嘶,止住奔蹄。山坡上,大松树下,一个人影静静而立,看着他跃下骏马,看着他急奔上山坡。
她扑入他的怀中,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闻着他身上淡雅的气息,听着他剧烈的心跳,说不出一句话。他闻着她发间的清香,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暖,也说不出只言片语。
月过中天,一分分向西飘移,江慈终想起怀中的桂花糕,“啊”了一声,将卫昭推开,取出一看,早已压得扁了。不由嗔道:“又冷又硬又碎了,看你怎么吃?”
卫昭笑着接过,揽上她的腰间,跃上大树,让她依在自己怀中,仰望天上明月,将桂花糕送入口中,笑道:“我就爱吃又冷又硬又碎的。”
江慈闭上双眸,轻声道:“明年,我给你蒸最好的桂花糕。”
一零九、同舟共济
秋雨下了数日才停住,月落山的枫林,在秋雨的洗映下,红得更是热闹。
族长木风长高了不少,透出些英武的气质,一套剑法也使得像模像样。站于一旁的萧离和苏俊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欣慰之意。萧离想起远在河西的卫昭,神qíng黯然,待木风收剑奔来,方才舒展开来。
戴着面纱的程潇潇yù掏出丝帕,替木风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萧离冷冷道:“小圣姑。”
程潇潇心中一凛,忙退后两步:“是。”
“族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需女子替他擦汗。将来即使是流血,那也只能由他自己吞下去。”萧离的话语透着威严。
木风颇以为然,也不拭满头汗珠,道:“都相言之有理,gān脆,把我院中那几个婢女也撤了吧。”
淳于离返回月落,便复原名为萧离,应“教主”之邀、族长之令,担任了月落的都相一职。数月来,他训练军务,执掌内政,月落诸事渐有起色。他手腕高超,城府深沉,连圣教主都对他言听计从,各都司对他也不得不心悦诚服。
萧离记得卫昭所嘱,回来后便用药毒杀了乌雅,又让苏俊正式收木风为徒。木风聪慧,萧离与苏俊一文一武悉心栽培,见他进步神速,倒也颇为欣慰,觉得不负卫昭一片相托之意。
想起那人,他的面上便带了几分思念之意,木风看得清楚,仰头笑道:“都相在想什么人吗?”
萧离回过神,一笑:“正是。”
几人往山海院走去,木风边走边道:“都相想的是何人?”
“一个让我尊敬的人。”
“哦?能让都相尊敬的人,定非常人,都相何不引我相见?”
“他自会有与族长相见的一日,他若见到族长文武双全,定会十分欣喜。”
平无伤急匆匆过来,在山海堂前拦住了众人,也不及行礼,快速道:“事qíng不妙,桓军包围了长乐城。”
萧离一惊,华桓开战之后,长乐一直留有一万多名驻军,以防月落生乱或是桓军入侵,也一直是桓国与月落之间的一个缓冲,现在桓国大军开来,包围长乐城,只怕下一个目标就是月落。
他与卫昭一直暗有联系,卫昭也一直叮嘱他严防桓军入侵,眼下看来,倒被卫昭不幸言中了。他与戴着面具的苏俊互望一眼,转向木风道:“请族长下令,紧急备战,守住流霞峰和飞鹤峡!”
木风也知事态严重,忙取出族长印章,萧离双手接过,转向程潇潇道:“备马,去流霞峰!”
桓军平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长风骑却是不敢放松,日日厉兵秣马。当西边的讯息抵达军营,却是一个秋高气慡的艳阳天。
裴琰折起密函,吐出简单的四个字:“长乐被围。”
崔亮一惊抬头:“危险!”
“是。”裴琰落下一子:“月落危矣!”
“眼下qíng形,月落与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让桓军拿下月落,济北必将沦陷,到时夹击河西,只怕——”
裴琰靠上椅背:“可咱们鞭长莫及,也没有兵力再去管月落的事。”
崔亮不言,低头间眼神微闪,在西北角落下一子。
卫昭入帐,崔亮便即告辞,卫昭见这局棋还未下完,便在裴琰对面坐了下来。裴琰却是微笑:“三郎,今日阳光甚好,咱们不如出去走走。”
“少君请。”卫昭将棋子一丢,洒然起身。
二人负手而行,如至jiāo般轻松畅谈,待到营地西面的山峰下,裴琰摒退长风卫,与卫昭登上峰顶。
峰顶,白云寂寂,糙木浮香,二人微微仰首,俱似沉醉于这满天秋色之中。
卫昭忽然一笑:“少君有话直说。”
裴琰微笑:“看来三郎还未收到消息。”他从袖中掏出密函,递给卫昭。卫昭接过细看,修眉微微蹙起,目光变得深刻冰冷,合上密函,良久无言。
“三郎,我们数次合作都极为愉快。只是以往,我多有得罪,今日裴琰诚心向三郎告罪。”裴琰退后两步,深深一揖。
卫昭将他扶起,裴琰转身遥望关塞,叹道:“以往,我只将三郎视为生平对手,这半年来,却与三郎携手对敌,生死与共,这心中,早将三郎视为生死之jiāo。”
卫昭沉默了一会儿,道:“少君倒也会说这等酸话。”
裴琰大笑,道:“却也是真心话。”
卫昭心中激流汹涌,面上却仍淡淡:“我明白少君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关系我月落全族安危,我得想一想。”
“三郎,裴琰此番请你相助,确是诚心为你月落一族着想。眼下宁平王率军包围长乐,只怕紧接着便会向你月落开战,以其凶残xingqíng和与月落族的宿怨旧仇,你的族人,只怕要面对一场残酷血腥的大屠杀,此是其一;
“此番宁平王率军攻打月落,绝不是以前掳掠人口,抢夺财物那么简单,此次他是要彻底地吞并月落,将月落变为桓国的领土,继而通过月落南下攻打我华朝,以图吞并我朝。到时天下尽陷桓族铁蹄之下,月落再无立藩的希望,只怕还有灭族危险,此其二——”
“少君不用多说。”卫昭冷冷道:“等我收到准信了,自会给少君一个答复。”
“那我就再耐心多等几日。”裴琰面色严峻:“我也知要请三郎出兵相助,事关重大。我只是想告诉三郎,月落若想立藩,朝中阻力qiáng大,若没有相当充分的理由,怕是很难堵悠悠众口,日后也容易有变数。”
卫昭不语,裴琰又道:“现如今,形势远远超出我们当初合作时的预期,我也未料到桓军凶悍若斯。可打到眼下这一步,三郎,只怕我们不倾尽全力,拼死一搏,就会有灭族亡国之险!”
“我月落地形险要,若是死守,桓军不一定能拿下。但若我应少君请求,贸然出兵与你一起夹击宇文景伦,那便是公然与桓国撕破脸皮。成则好,若败,我月落将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卫昭话语沉静冰冷。
裴琰嘴角含笑,缓缓道:“只怕三郎想守,宁平王不让你守!”他话语轻细,却在说到“宁平王”三字时稍稍加重。
卫昭修眉紧蹙,轻轻拂袖转身:“少君稍安勿燥,我自会给个答复。”
“三郎。”裴琰见卫昭停住脚步,淡淡道:“三郎若有要求,尽管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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