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团绚丽如jú的烟火照亮了夜空,裴琰也低头看清了笼在肩头的狐裘。他面色微变,右手猛然用力,漱云猝不及防下“啊”地一声迸出泪来。
他愣愣地望着身上狐裘的下摆,右手却毫不放松,漱云吃不住力,面色渐转苍白,终哀声道:“相爷!”
裴琰清醒过来,冷哼一声,慢慢松开了手。漱云急忙站起,也不敢揉手,只是眼中的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裴琰低头看了片刻,呼出一口粗气,起身看着漱云,淡淡道:“很疼吗?”
漱云忙摇了摇头。裴琰将身上狐裘拢紧,微笑道:“回去歇着吧,让你久等了。”
慎园东阁内,芙蓉帐暖。她沉沦于他醉人的气息中,面颊深染桃红。她娇喘着闭上双眼,未能看到他望向帐外那狐裘时,面上闪过的一丝伤痛与怅然。
“府中一切可好?”chūn意无边后,他嘴角的笑意仍是那般迷人,让她只能无力依在他的胸前。
“都好。”她柔声道:“夫人只在舅老爷寿辰,高妃娘娘薨逝,文妃娘娘寿辰时出了府。不过―――”
“不过怎样?”他的手抚过她的背,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娇笑着扭动几下,道:“夫人给文妃娘娘贺寿回来,遇到大雨,马车又卡在沟中,幸好遇到姜指挥使大人,才将夫人送了回来。”
“哦?”
“夫人将大管家骂了一顿,大管家将姜大人请到正芳园的暖阁换衣送茶,听说后半夜雨停后,才亲自将姜大人送了回去。”
裴琰笑容僵在唇边,她却没有察觉,抿嘴笑道:“倒还有件喜事,要恭喜相爷。夫人放了话出去,要替相爷在世家小姐中择一门亲事。这段日子,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听说,连董学士家二小姐的庚帖也被―――”
她“啊”地一声轻呼,裴琰已长身而起,他只披上外袍,将那件狐裘披在肩头,大步出了慎园。
星夜寂静,他茫然走着,终又走到了荷塘边。繁华痕迹依存,满园枯荷仍在,肩头狐裘微暖,可是,至亲之人,最尊重的对手,渴求的贤才,还有,温暖如她,都仿佛离他越来越远了。
这夜为迎接前线将士凯旋归来,京城放起了烟火,千枝火树万朵银花,将京城的夜空映得五光十色。
庄王拥着狐裘,斜坐于榻上,看着两辆马车并排的瞬间,卫昭由车窗外如灵燕般闪入,笑道:“半年不见,三郎身手越发jīng进了。”
卫昭面带悲戚,单膝跪于庄王身前,哽咽道:“卫昭见事不明,被裴琰蒙蔽,以致高氏一族蒙难,实是愧对王爷。”
庄王忙将他挽起,却也流下泪来,半晌方道:“不关你事,只恨裴琰太jian诈,桓贼太厉害。你帮我寻回舅父遗骨,母妃临去前都说,要重谢于你。”
马车慢悠悠地走着,卫昭在庄王对面坐定,庄王替他斟了杯茶,终忍不住问道:“依你看,父皇真醒不来了?”
“把过脉了,时重时细,内力壅塞,确是丹药加急怒攻心所致,醒来的希望不大。”
庄王吐出一口细悠的长气,半晌方恨恨道:“现在朝中之人,不是投向大哥,就是投靠三弟和裴琰,我庄王府,倒象成了瘟疫之地。”
卫昭冷笑道:“他们这些小人,见我们势微,便想落井下石,总有一天让他们知道厉害!”
庄王想起先前席上之事,笑了起来:“三郎今日gān得好,大快我心!”
卫昭低头看了看腰间蟠龙宝剑,道:“三日后祭告过太庙,我便得将此剑jiāo出,到时,只怕―――”
庄王傲然一笑:“好歹我还是个王爷,谁敢动你?!”
卫昭面上呈现感激之色,道:“王爷如此相护,卫昭便将这条xing命,jiāo给王爷!”
庄王摆了摆手,笑道:“还有一事要谢你,小庆德王府中的长史前几天悄悄进京,出示了他主子的信物,也很隐晦地说了,只要咱们能稳住京师,他家主子自会乐见其成。他说他家主子正为了谈妃小产、不能再孕的事qíng烦心,顾不上别的。”
卫昭喝了口茶,掩去唇边笑意,道:“以小庆德王的个xing,其实他是打定了主意做墙头糙,哪方都不得罪,咱们只管放手在京城gān,只要咱们胜出,他自然便会支持咱们。”
“嗯,只要他不cha手,大哥和三弟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就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他自然便会投到我这一边。再说岳氏父子也一直与我有联系,有了这两方的支持,以后再想法子慢慢剪除裴琰的兵权。”
卫昭神秘地一笑,道:“知道王爷怕裴琰挥兵南下,我回京前给他放了一把火,让他以为是宇文景伦gān的,只能重兵屯于成郡。”
庄王拊掌大笑:“好!”
卫昭给庄王斟满茶盏,道:“现在咱得找个最合适的机会下手,还不能留下把柄,还得把肃海侯的水师弄回苍平府,这样才有最大的把握。”
庄王沉吟道:“那只有冬至日的皇陵大祭,才是出手的最好机会了。”
“王爷英明,现在距冬至还有二十来天,战事已定,到时肃海侯的水师也得离京。皇陵祭礼,外围防务由禁卫军负责,但陵内防务还是由我的光明司负责,不愁没有下手的机会。”
“那咱们现在要做的,一是挑起太子和静王的争端,二是尽力保住你光明司指挥使的位子。”
卫昭微笑道:“高成的人,要躲过京畿营,偷偷开进皇陵,可得让他们好好训练一下了。”
庄王点头道:“你放心,高成憋了一口气,要替舅父大人报仇,他自会尽力。”
“那就好,王爷,您继续养病,咱们也得避嫌,我先走一步,有什么事我会让易五去找您。”
庄王合住卫昭的双手,颇为不舍,半晌方轻声道:“三郎万事小心。”
烟火慢慢散去,京城的夜空重归宁静,大街上,行人渐少,终只余更夫驼着背,慢悠悠地走着。他偶尔敲上一下更鼓,发出一声苍凉的长吆:“天gān物燥,小心火烛―――”
卫昭身形连晃,时隐身檐后,时屋顶疾行,确定无人跟踪后,方一路向内城西直大街老柳巷潜去。
他攀上门前的老柳树,放下心头大石。屋内燃着昏huáng的烛火,窗纸上也隐隐透出她的身影。卫昭翻身入院,正待推门入屋,腰侧的蟠龙宝剑随着步伐轻晃了一下,他胸口一紧,脚步停顿,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他正待转身,江慈已拉门出来,直扑入他的怀中,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将她推开一些,她仰头不解道:“怎么了?”
见卫昭面色苍白,额头隐有汗珠,江慈一慌,颤声道:“哪不舒服?”
卫昭深深呼吸,勉qiáng笑道:“没有,只是肚子饿,又走得急了些。”
江慈放下心来,笑道:“知道相府大宴,你肯定吃不下什么,我做了几个小菜,快来。”她握住卫昭的手,将他拉入屋中。踏入房门的一瞬,卫昭悄悄将腰侧蟠龙宝剑解下,掷在了院中的柴垛上。
桌上,仍如在星月谷旧居一样,摆着几碟小菜。江慈将卫昭拉到桌前,将筷子塞到他手中,柔声道:“知道你在那边肯定吃不下什么,可以后,心qíng再不好也得吃饱吃好,要象我一样,天塌下来也先把肚子填饱。”
卫昭只是低头吃饭,沉默不言。江慈边吃边道:“崔大哥和我去了揽月楼,小姨让宝儿和我换了衣服,装扮成我坐在窗前,我躲在装戏服的箱子里出的揽月楼。刚才去买菜,也是换的男装,涂黑了脸才出去的。”
卫昭微愣了一下,旋即道:“以后你不要再去揽月楼了,那处人太杂,素烟身份复杂,她虽不会害你,但保不住让别人知道些什么。”
“好。”江慈又道:“对了,崔大哥想和你见一面,说有些事qíng要和你谈。”
卫昭低下头,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待他放下筷子,江慈自将碗筷收去厨房洗刷 。忽然听到院内“哗啦啦”一阵水响,她急速奔了出去,只见卫昭立于水井边,浑身湿透。
她慢慢明白过来,心尖一疼,缓步走了过去。卫昭俊美的面容有些扭曲,见她走过来,他便一步步后退。江慈紧紧跟上,待他靠上院中梧桐树,她扑入他怀中,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湿冷的井水,从卫昭的长发滴下来,滴入了她的颈中。他yù将她推开,但她用力抱着他,低声道:“天这么冷,我烧了热水。”
卫昭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停滞了很久,终于,他用力将她抱住,将头埋入她的发间,喃喃道:“小慈,你等我,再等二十多天,一切就结束了。”
一二一、黑云摧城
十一月初一,玉间府晴日当空,风却极大。
庆德王府挹翠园的暖阁内,程盈盈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嘴角含笑,替小庆德王将披风系好,柔声道:“王爷今日早些回来,我弄几个慡口的小菜,今晚您就在我这挹翠园―――”说着便慢慢依入小庆德王怀中。
她妩媚而笑,幽香阵阵,小庆德王将她抱入怀中,俊面上闪过一丝不忍,挣扎许久,勉qiáng笑道:“你今日去万福寺进香,穿多点衣裳,也多带些人,毕竟是有身子的人,虽说你武艺不错,但得注意些。谈妃那个已经没了,她又不能再生,我不想―――”
“是,妾身记下了,妾身定会求菩萨保佑,为王爷生下一个儿子。”
小庆德王笑容有些僵硬,程盈盈却未察觉,再替他拢了拢披风,带着侍女们将他送出院门。
小庆德王走出数十步,又停住脚步回头,已只见她浅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他不由有些怅然若失,王府长史周琏过来低声道:“王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上的人都已经到了。再说,此女乃异族,包藏祸心,王妃险些被她谋害,留不得。”
小庆德王呆立良久,长叹一声:“走吧,岳景隆那边还等着。希望他们下手利索点,她少受些痛苦。”
万福寺为玉间府的名刹,气派雄伟,金碧辉煌。这日庙前侍卫清道,寺庙内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有那好事之徒打听,方知是小庆德王侧妃因身怀有孕,来万福寺上香,祈求菩萨保佑,能为王爷诞下长子。
软轿直抬入庙内大殿前方轻轻落地,待所有人退去,程盈盈出轿,她行到蒲团前跪下,双手合什,抬头凝望菩萨面容,仿佛透过这金光之身,见到那如凤凰般孤傲的白色身影。她眼角渐湿,磕下头去,默念道:“求菩萨保佑,我月落族人能在他的带领下,不再受奴役之苦,我程盈盈愿粉身碎骨,只求菩萨保佑他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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