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亮下车,车夫将马车赶走。崔亮徐顾四周,不知身在何处,忽觉腰间一紧,一根绳索凌空飞来,卷上他的腰间,将他带上半空。一人将他接住,在黑夜中沿屋脊疾奔,东闪西晃,终轻轻落在一处院落之中。
被这人扛在肩头疾奔,崔亮不由有些头晕,见他落地,忙道:“萧兄,快放我下来吧。”
卫昭笑着将他放下,拱手道:“子明,得罪了。”
崔亮拂了拂衣襟,四顾看了看,道:“这是哪里?”
一三一、死生契阔
江慈闷了数日,这夜刚洗漱过,正待上chuáng,在屋内听到院中有人说话,急忙奔了出来,看清是崔亮和卫昭,不由大喜,蹦了过来:“崔大哥!”
石阶因下雪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她脚下一滑,直往前扑,卫昭忙扑了过去。只是因隔得远了些,待将她接住,已不及挺身,他只得将她护在怀中,自己倒在了雪地上。
崔亮笑着过来,道:“你们两个,一个武功盖世,一个轻功出众,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江慈笑嘻嘻站起,望着崔亮,心中欢喜,想让他再替自己诊下脉,未及开口,卫昭已站了起来。他身形挪移,转到江慈身后,江慈只觉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卫昭臂间。
见崔亮讶然,卫昭微笑着将江慈抱入房中,放到chuáng上,又轻柔地替她将被子盖好,他再低头凝望着她粉嫩娇妍的面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外屋。
崔亮见这qíng形,便知卫昭有极要紧的话要和自己说,遂在桌前坐下,平静地说:“萧兄有话直说。”
这夜寒风极盛,自门fèng处chuī进来,桌上烛火摇晃,明明暗暗,将卫昭的俊美容颜也映得一时明亮,一时yīn晦。
崔亮默然听罢,眉头紧锁,摇头道:“不行。”
卫昭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崔亮想了片刻,道:“你们这样做太冒险。光明司虽说是由你管,但他们毕竟还是皇上的亲卫,你只能控制得了一时,控制不了太久。再说,你们要在事后反过来控制高成的人马,不容易。”
“要成大业,总要冒风险。子明,若不这样做,死的便是我月落数万族人。再说,皇上迟早有一天要对少君下手,裴少君是束手就缚的人吗?若bī反了长风骑,整个华朝将陷入内乱之中。子明忍心看着天下重燃战火吗?”
崔亮急道:“可你们也不能用这种手段,万一失败怎么办?不但救不了月落,还牵连许多人犯上诛九族的大罪!”
卫昭眉目一冷,道:“子明,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高成的人正开向皇陵,少君的长风卫也都暗中布置好了,震北侯爷也已中途折返,至南安府带了人马潜伏北上。一旦形势不对,宁剑瑜的人随时会挥师南下。明天就是皇陵大祭,一切都已发动,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崔亮无言,手心沁出汗来。卫昭又道:“子明,这些事少君肯定不会让你知道。我今夜对你说这些,也不是想让你参与进来,我只是想求子明两件事qíng。”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面色沉肃,长身一揖,向崔亮行礼。
崔亮忙起身还礼,道:“萧兄折杀崔亮。”
卫昭侧头看了看内屋,面色黯然,崔亮借机劝道:“萧兄,你若是有个万一,小慈怎么办?她是你的妻子,你得对她负起责任。”
卫昭心中绞痛,却不得不qiáng撑着道:“所以我今日求子明,若是-------我万一回不来,请子明将小慈带走,带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京城来。”
不待崔亮说话,卫昭又道:“还有一事,要拜托子明,我这一礼,是替我月落万千族人行的,求子明应允。” 说完端端正正地长身一揖,深深俯腰。
崔亮深深地凝视着他,道:“萧兄,你为何这般信任我?”
卫昭直起身,微笑道:“子明,当日你献计于少君,借用民力,驱逐桓军,以致他后来不敢轻易起兵。你不要告诉我,这只是你心血来cháo的想法。”
寒风刮过深巷,发出隐约的尖啸,如同地狱中的幽灵,在暗夜中肆意咆哮。
卫昭站在深巷的黑暗之中,目送崔亮登上那辆马车,车轮辗碎一地积雪远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却也如释重负,攀檐过巷,回到老柳巷的小院。
他在chuáng边坐下,将依然昏睡的江慈抱在怀中,长久地坐着,直到双臂有些麻木,才拂开了她的xué道。
江慈睁开眼,正有些想不清发生了何事,卫昭已低声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一下子晕倒了?”
江慈心中暗喜,只道是自己怀孕后的反应,便想着要不要告诉卫昭,一时有些出神。烛光映得她此刻双眸流转,面颊绯红,卫昭看得痴了,扬掌熄灭烛火,慢慢俯下身躯。
江慈“啊”了声,他已堵住了她的双唇,她便也暂时将这事丢开,却又想起一事,待卫昭放开她的唇,一路向下吻去,她方喘气笑道:“崔大哥呢?”
“他有事,先走了,说下次再过来看你。”
江慈正想问问他,自己晕倒后,崔亮有没有替自己把脉,可卫昭已将头埋在了她的胸前,她一阵迷糊,再也说不出别的话,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一夜,他似是格外贪恋着她的身体,如同久渴的旅人见到了甘泉,濒死的鱼儿重回大海,抵死缠绵,极尽jiāo缠,直到子时末才抱着她沉沉睡去。
窗外仍黑,卫昭咬了咬舌尖,qiáng迫自己离开这温暖的被子,悄然起身。
江慈qiáng撑着睁开双眼,看着他点燃烛火,穿上衣袍,有些不舍,嘟嘴道:“还早,再睡一阵吧。”
她星眸微睁,双唇娇艳,面颊还有着一抹绯红,卫昭忽觉自己的心似是要碎裂开来,双足便僵在原地。
江慈良久不见他说话,不由唤道:“无瑕。”
卫昭努力保持着一抹微笑,在chuáng边坐下,将她抱在怀中,低声道:“我还有事要办,你再睡一阵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他的衣襟上传来淡淡的雅香,他的双臂这般修长有力,仿似不管外面风雪如何bàonüè,都能给她一生的庇护。江慈感到无比心安,闭上双眸,听着卫昭稍稍沉重的呼吸声,喃喃低唤:“无瑕。”
“嗯。”
她有些羞涩,转身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又唤了声:“无瑕。”
卫昭面上浮现难以抑制的痛楚,怕她发觉,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小慈,我这几天比较忙,可能来不了,你多休息,别得病了。”
江慈低应了声,想到他又将有几天不能来,便用力抱紧了些:“无瑕,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卫昭看着窗外的天色,不得不狠下心肠,道:“我得走了,下次再说吧。”他将江慈放下,不敢再看她,猛然站起身,大步走向房门。
“无瑕。”江慈急唤。
卫昭在门口顿住脚步,江慈仍觉有些羞涩,低下眼帘,轻声道:“咱们、咱们就要有小猫了。”
卫昭许久才想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眼前一阵模糊。
他悲喜jiāo集,一股既甜蜜又辛酸的感觉在他心头散开,又溢向全身。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夹杂着qiáng烈的苦痛,如巨làng涛天,qiáng烈地撞击着他,让他身形摇晃,几乎无法承受。
他慢慢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回chuáng前坐下。江慈抬头,见他面上神qíng有些奇怪,以为他未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抿嘴一笑,嗔道:“傻瓜,我是说,明年六月,你要做父―――”
她话未说完,卫昭已伸手抱住她,用力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她一抬头,脖中微凉,这凉意又绵绵滑入衣中,她这才醒觉,这股凉意,竟是他的泪水。
她只道他欢喜得傻了,笑道:“我算了一下,到明年六月,咱们的第一只小猫就会出生,以后咱们再生一窝的小猫,这样就不会太寂寞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这么近,又仿似很遥远,她的身躯如同一团火焰,让他如飞蛾般,甘心燃成灰烬。卫昭一遍一遍摩挲着她的秀发,忽然觉得前面的路不再是荆棘重重,也不再是黑暗无边。
他终于无限欣悦的笑了出来,江慈抬头望着他的双眸,幸福溢满胸腔,低声道:“无瑕,你放心,我会养好身子的。”
卫昭双臂一紧,用力抱了抱她,又慢慢将她放下,心中有着万般的不舍和依恋,却只是抚了一下她的额头,轻轻说道:“小慈,等我回来。”
他凝望她片刻,起身走向门前,右脚迈过门槛的一瞬,回过头,向她笑了一笑。
此时,窗外透入第一缕晨曦,将他的身形笼在其中。江慈抬头望去,只觉他此刻的笑容,如朝阳般明朗,似婴儿般洁净,没有一丝yīn霾,没有一丝尘垢,没有一点伤痛。
她不禁看痴了,心中涌起无限欢喜,也向他嫣然一笑,唇边梨涡隐现,宛如海棠花瓣上的露珠,清澈晶莹,向着朝阳,幸福地微笑。
一三二、离弦之箭
十一月二十四日,冬至,晴冷,大风。
冬至日为华朝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每年这日,皇帝要率众皇子和文武百官亲往皇陵祭天。祭天之后,皇帝还要在宫中大宴百官及四夷来使,大宴后,休朝三日,百官咸着吉服,具红笺互拜。而百姓则家家在门前系上红绳,并cha香祭天祭祖。
天蒙蒙亮,卫昭雪裘素服,头上斜cha着碧玉发簪,嘴角微噙笑意,踏入延晖殿。
陶内侍正弯腰替皇帝束上九孔白玉革带,皇帝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卫昭,便笑道:“今日大祭,你也不着官服,太随xing。”
卫昭拿起九龙玉珠金冠,走到皇帝面前,陶内侍忙退开。卫昭替皇帝戴上金冠,将明huáng色缨带系好,再退后两步,修眉微挑,却不说话。
皇帝自己在铜镜前照了照,镜中之人,眉如刀裁,但鬓边已隐生华发,眼神依然锐利,但目下已隐有黑纹。他招了招手,卫昭走近,在他身后半步处站定。
皇帝凝望着铜镜中的两个身影,叹了口气,道:“要是能像你这么年轻,朕愿拿一切去换。”
卫昭淡淡笑着,道:“皇上今日怎么也说孩子话?”
皇帝觉卫昭今日的笑容格外耀目,铜镜映着他的笑容,焕发着从未有过的神彩。这一瞬间,他仿佛再见到当年那个雪肌玉骨的少年,在对着自己微笑,好似再听到他纯净的声音:“——反正你是个好人。”
他转身望向卫昭,低声道:“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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