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昏倒在地的江慈,裴琰面沉似水,静默片刻,蹲下身,伸出右掌,缓缓按向江慈胸口。
手掌触及她外衫的一瞬间,低沉的声音传来:“少君。”
裴琰并不回头,唇角挑起微小的弧度:“三郎有何指教?”
卫昭双臂拢于白袍袖中,站于梯口处,目光幽暗,自江慈面上掠过,又移开来,神qíng漠然,望着墙壁。良久,平静道:“你我会面,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但她救过我月落族人,你若杀她灭口,我对族人不好jiāo待。”
裴琰眼皮微跳,呵呵一笑:“如此,倒是我多事了。”
他收回右掌,直起身,斜望着地上的江慈,俊眉轻蹙:“她知道的事qíng太多,三郎又不便杀她灭口,说不得,我只能再将她囚在身边,以防泄密。”
卫昭面无表qíng,冷冷道:“少君自便,本来就是你的人。”
裴琰俯身抱起江慈,面上浮起一丝笑容,再直起身又复于平静。他将江慈抱上七层塔室,放于墙角,又替她将披风系好,拂了拂衣襟,转过身来。
卫昭正背对着他,站于观窗下,悠悠道:“今夜星象甚明,少君可有兴趣,陪卫昭一观星象?”
裴琰施施然走近,与他并肩站于观窗前,望向广袤的夜空:“三郎相邀,自当奉陪。”
天幕之中,弦月如钩,繁星点点。湖面清波dàng漾,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湖水气息和柳竹的清香。
夜风徐来,chuī起卫昭的散发,裴琰的束巾,二人负手而立,身形挺直。
“今夜紫薇、太薇、天市三垣闪烁不定,晦暗不明,乃荧惑入侵之象,国家将有变乱。”卫昭声音平静无波。
“若按这星象,斗、牛、女、虚、危、室、璧七宿动摇,定主北方有兵乱。”裴琰微笑道。
“帝星忽明忽暗,紫薇垣中闪烁,有臣工作乱,或主大将阵亡。”
裴琰哈哈一笑:“若要我观,垣中五星之中,赤色之星隐有动摇,天下将有大乱。三郎可信?”
卫昭双眸微眯,转身望向裴琰,声音不疾不缓:“我从不信星象,少君可信?”
裴琰也转过身与他对望,微笑道:“我也从不信星象。”
二人同时大笑,卫昭将手一引:“既都不信,观之无益,我已备下棋局,请少君赐教。”
裴琰优雅从容笑道:“自当奉陪,三郎请。”
二人走至塔室正中的石台前落座,卫昭取过紫砂茶壶,慢悠悠地斟满茶盏,推给裴琰,眼光掠过一边墙角昏迷的江慈,忽然一笑:“少君的问题,我倒是可以代她相答。”
不待裴琰说话,他靠上椅背,身体舒展,徐徐道:“容国夫人寿宴之夜,我曾让人给她服下了毒药。”
“玉面千容苏婆子?”裴琰低头饮了口茶,借茶气掩去目光中的凌厉之色。
“正是。不过我已替少君将她打发回老家了。”
“多谢三郎。”
卫昭语调淡定:“我也要多谢少君配合。若不是少君杀了姚定邦,又假装重伤,然后我再施计策,怕薄云山也是不敢反的。”
“好说好说。”裴琰微微欠身,笑容温和如chūn风:“若非三郎妙计,我也只好窝在长风山庄养一辈子的伤。”
卫昭大笑,右手轻拍着石桌,吟道:“离离之糙,悠悠我心!”
裴琰从未见过这般放烈肆意的卫昭,目中神采更盛,接道:“唧唧之声,知子恒殊!”
卫昭斜睨着裴琰,似嗔似怨又有些惊喜:“果然当今世上,只有少君才是卫昭的知音!”
二人相视一笑,目光又都投在棋盘上。
落子声极轻,如闲花落地。
檐下的铜铃声忽盛忽淡,似琵琶轻鸣。
裴琰抬头看了看卫昭,落下一子,道:“三郎清减了,看来伤得不轻,你的手下不错,狠得下心。”
卫昭白子在空中停住,又落下:“少君过奖。我还需手下配合,少君却能让那一剑伤得恰到好处,让薄云山以为长风骑无首,放心谋反,卫昭佩服。”
“我这也是配合三郎行事,你谋划良久,若是坏了你的好事,我于心不忍。”
卫昭叹道:“若不是少君非要与桓国签订什么和约,将我月落一分为二,我也不会这么快就下手的。”
裴琰大笑,在东北角落下一子:“薄公虽是三郎bī反的,但他只怕也不是什么清白之人。三郎利用姚定邦手中的谋逆证据bī反薄公,实是高明,裴琰佩服!”
卫昭淡淡道:“这个并不难,倒是一统月落,我颇费了心思,当然,还得多谢少君的丫头,让我不致兵败虎跳滩。”
裴琰望了望墙角的江慈,微微一笑,棋走中路,语调轻松:“能为三郎尽绵薄之力,也是她的福气,至少现在就保了她一命。三郎物归原主,裴琰实是感激。”
卫昭应下一子,瞥了瞥裴琰:“少君也太小看卫昭了,我过你长风山庄,你也不请我进去喝一杯,还让人送什么狐裘,白耽误些日子。”
“现在见面,正是时机。”裴琰再落一子,抬头直视卫昭,神qíng平和,眼神却犀利无比:“三郎,咱们既把话说开了,也不必再藏着掖着,日后如何行事,还需你我坦诚相见,悉力配合。”
塔外,弦月一刹被云层遮住,星光也倏然暗淡下去。
风随云涌,铜铃声大盛,孤鸿在塔外凄鸣,掠过湖面,惊起一圈圈涟漪。
卫昭望了望棋盘形势,面上似笑似讽,那抹笑意衬着他如雪肌肤和寒森的双眸,柔媚中透着丝残酷。他靠上椅背,唇角一挑:“我只管把天下搅乱,如何收拾,那是你的事qíng。”
裴琰轻“哦”一声,又饮了口茶,微笑道:“三郎,天下虽乱,月落却仍未到立国之时啊。”
卫昭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中一扔,激得中盘一团棋子滴溜直转。他笑容如清波dàng漾:“这天下,只会越来越乱,我只需静静等待便是。”
裴琰也是一笑,忽地手指一弹,手中黑子激向棋盘的西北角,将西北角的棋子激得落于地面。他盯着卫昭,话语渐转冷然:“你月落想要在这乱世之中独善其身,免于战火,怕是痴人说梦吧?!”
卫昭面容渐冷,身子前倾,右手按上棋盘,直视裴琰,缓缓道:“少君,你就敢说,这天下大乱,不正是你想要的局面?只怕你的目的,也并不只是借乱复出,重返朝堂吧?!”
他右手一拂,地上棋子腾空落入他手中,再扬扬一洒,落回棋盘,正是先前所下棋局。
裴琰微微一笑,手拈棋子落向棋盘左上角。卫昭面色微变,手中白子弹出,将裴琰落下的黑子弹回中盘。
裴琰看着棋子弹起落下,俊眉一挑,伸手按上棋盘,冷声一笑:“久闻萧教主武功高qiáng,数次相逢都未能当面讨教,今日想请萧教主赐教一二。”
卫昭目光并不退让,冷笑道:“自当奉陪。”
裴琰拈棋再进,卫昭右手相隔,黑白光芒在二人指点微闪,瞬间已于方寸之间过了数招。
移动间,裴琰尾指微翘,抹向卫昭腕间,卫昭看得清楚,顺势一转,再微沉几分,挡住裴琰落子之势。
裴琰斗得兴起,朗声笑道:“今日无剑,就和三郎比一比拳法吧。”说着反手将棋子握于手心,轰然击出。
卫昭右足劲踢石台,身躯带着椅子后退数步,裴琰右拳在石桌上一顶,身形就势翻过,再挟劲风击向卫昭。
卫昭右足急踢向裴琰肘下二寸处,裴琰右臂在空中虚晃几招,避过他这一踢之势,身形前扑,卫昭右掌击上木椅,急速翻腾,裴琰势如轰雷的这一拳将木椅击得粉碎。
不待裴琰收拳,卫昭已落地,足尖轻点,双掌象一对翩飞的蝴蝶,化出千道幻影,击向裴琰后背。口中笑道:“早就想和少君比试一番!”
裴琰并不回身,左足回踢,背后如有眼睛,一一挡过卫昭的双掌。
借着卫昭掌击之势,他身形前飘,左掌按上塔内墙壁,借力后翻,飘然落于地面,再是一轮拳势,与攻上来的卫昭激斗在一处。
二人衣袂急飘,身形在塔内如疾风回旋,劲气激dàng,却又均避过墙角的江慈。
斗得上百招,裴琰拳势忽变,双臂如蛇般柔软,击闪间缠上卫昭手臂。卫昭觉一股螺旋劲气将自己的真气牢牢锁住,想起师父叙述过的裴氏独门内力,心中一凛,眼中神光忽盛,bào喝一声,身上白袍鼓起,衣袖猛然碎裂绽开,如利针般刺入裴琰的螺旋劲气之中,裴琰闷哼一声,收招后立。
卫昭轻咳出声,寒意一点点盈满双眸,他右臂赤祼,如玉般的手臂横在胸前,神qíng傲然:“少君,这就是你要与我合作的诚意吗?”
七六、唇枪舌剑
裴琰却眉头微皱,闪至卫昭身前,握向他的左腕,卫昭急速后退,裴琰追上。
卫昭身形飘移之间,冷冷道:“少君莫要bī人太甚,裴老侯爷这些年所做之事,皇上是很有兴趣知道的。”
裴琰身形并不停顿,朗声而笑:“三郎若想去告发,得先想一下,此刻还进不进得了皇宫?”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塔室内追逐,裴琰说话间右足踏上石桌,身躯于空中回旋,击向卫昭。
卫昭右臂横击,与裴琰右臂相jiāo,裴琰落地,二人眼神jiāo触,俱各寒芒一闪。
卫昭内力暗吐,将裴琰推得向后疾退,抵住墙壁。他森冷的眼神盯着裴琰,冷笑道:“狐裘一到,你的人便将我卫府暗控,且眼线布满京城,防我逃脱,今日又借比试察探我的内力,难道,这就是少君合作的诚意?!”
裴琰气运右臂,轻喝一声,又将卫昭推向对面的观窗,沉声道:“三郎误会了,我这一入京城,自然要防事有不对,能全身而退,倒非针对三郎。”
卫昭仰倒在观窗上,右臂一卸一带,裴琰身形左倾,卫昭顺势疾翻,将裴琰右臂反拧,寒声道:“少君做事滴水不漏,卫昭也学了几分,若是少君今夜不拿出诚意来,自会有人入宫,向皇上细禀一切。”
裴琰被卫昭按在观窗上,却也不惊慌,目光如电,左掌击向一侧观窗的木棂,“蓬”的一声,无数木屑在空中爆开,激she向卫昭。
卫昭只得松开裴琰的右臂,一个筋斗,翻向后方。堪堪落地,裴琰已抢上来扣住他的左腕,眼神闪亮,语带诚挚:“三郎既需诚意,何不让我为你疗伤,再静听裴琰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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