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片刻,这馊味竟似越来越重。谢朗难以忍受,想起来时见到山谷间有处小溪,又想到逃了这么几日,已脱离了险境,便走到薛蘅身边,又怕她闻见,再退开两步,轻声道:“师叔,那边有条小溪。”
薛蘅摇了摇身边的水囊,听着还有大半壶水,递了过来。
谢朗迟疑了一阵,低声道:“师叔,我去去便回。”
“去gān嘛?这里不是有水吗?”薛蘅抬头,眉间稍有不耐。
谢朗终究无法当着一个女子的面说出要去洗澡的话,只得悻悻坐回原地。
薛蘅大为不解,不知他究竟弄什么名堂,盯着他看了一阵,见他再无动作,便慢慢合上了双目。
火堆渐暗,谢朗见薛蘅已闭目运功,想着时机已到,不虞她看见,悄悄地脱下了外衫。
刚要解下内衫,风声响起,谢朗往后一躺,薛蘅手中树枝已指向他咽喉。但她并不看他,头扭向一边,冷冷道:“穿上!”
谢朗正为了大白不争气之事而郁闷,此时见薛蘅这般qiáng势压人,想起她以前对自己的种种“欺压”,积了很久的怨气发作,倔犟道:“不穿!”
薛蘅明白了他先前的意图,又羞又恼,涨红了脸,怒道:“你穿不穿?!”
谢朗慢悠悠地解着内衫衣带,口中道:“师叔,虽然你是长辈,可也没有不许师侄一辈子不脱衣服的道理吧?”
薛蘅手中的树枝微微颤了颤,谢朗眼角瞄见,心中得意,但也怕她恼羞成怒,解衣带的动作便慢了些,同时暗暗蓄力,随时准备应付她的新招数。
薛蘅却收起了树枝,闭着眼睛坐回原处,淡淡道:“谢师兄是坤字系的,与我本不是正宗师兄妹,我也不是你的什么正牌师叔,你当然不用听我的话。但你堂堂骁卫大将军,说过的话、打过的赌,总会认帐吧?”
谢朗一愣,道:“那当然。”
“那好。”薛蘅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你先前让大白去寻吃的东西,可是赌输了的。”
谢朗急道:“哪里输了?!大白明明是赶在天黑之前抓了蛇回来的。”
薛蘅睁开眼,瞥了他一下,“你先前是如何立的赌约?自己再重新说一遍。”
“我说:我敢打赌,天黑之前,大白绝对可以捕来猎物jiāo给―――”谢朗张口结舌,再也说不下去。
“jiāo给谁?”薛蘅却不放过他,紧bī着问。
“jiāo给――我―――”谢朗大恨,狠狠瞪了大白一眼,可大白早已和小黑并头而眠,浑没看见主人这剜刀子似的一眼。
“你堂堂大将军,输了便是输了。”薛蘅唇角嘲弄的笑意抑制不住地加深。
谢朗无奈,只得将衣衫穿上,嘴里嘟囔道:“穿就穿。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难道你还能管我一辈子穿衣服、脱衣服不成?”
他忽想起薛蘅也是几天没有换衣服、没有洗澡,难道、她身上就没有臭气?想到此,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薛蘅。
黑暗中,薛蘅也正好转头看向他,两人视线相触,竟不约而同地心头猛烈跳了一下,又都赶紧转开视线,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chūn天的夜晚,山风和着泥土糙叶的清香,淡淡拂过山峦。
天地间静悄悄地,只偶尔听见风拂过树叶发出的飒飒轻响。因薛蘅习惯每晚练功至深夜,谢朗便先睡,待她子时收了功,他再来值守下半夜。
可他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被什么压迫着喘不过气来,梦中辗转翻身,忽然惊醒,猛地睁开双眼,急速坐起。
薛蘅正好收功,见谢朗神qíng戒备地听着什么,便也凝耳听了听,片刻后道:“是山鸟飞的声音。”
谢朗却修眉微蹙,再听了阵,道:“师叔,你听!”
薛蘅再听了听,并不在意,“就是山间的鸟在飞,不是人的脚步声。”
谢朗却还在听,压低声音道:“师叔,你觉得象不象是有人经过山林,将鸟惊飞的声音?”
薛蘅很有把握地摇了摇头,“不象。若是人经过山林,将鸟惊飞,鸟儿应当是成群飞起,声音当会更大。现在的声音,只是一两只鸟飞的声音。”
谢朗服她之能,便压下心头疑虑,道:“师叔,你睡吧,我来值守。”
“嗯。”
可能是先前惊醒的缘故,谢朗总觉得心绪不宁。他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直到天空中露出薄薄的晨熙,才渐渐放松下来。
火堆早已熄灭,大白和小黑正并头而眠,薛蘅也发出悠长的呼吸声。一切显得这么的宁静,谢朗却觉得这份静谧似曾相识。
他忽然想起了两年前的高壁岭之战。那也是这样的一个黎明,他奉平王之命带着四千名骁卫军埋伏在高壁岭,只待裴无忌将丹族左忽喇王的大军诱至金光滩,平王主力将其击溃,左忽喇王败退至高壁岭,再由他这四千jīng锐发动最后一击。
谁知军中出了内jian,左忽喇王只让小部分人马迷惑着殷军的主力,大军则早就埋伏在了高壁岭四周。
他带着人马天黑时分就抵达了高壁岭,但丹族人并没有即刻发动围击,而是选在天将亮未亮、殷军防备心理最为松懈的时候,发动了总攻。
那是一场以ròu搏ròu、以血拼血的恶战,他带着骁卫军的四千人,拼死抵抗着cháo水般涌来的丹族过万大军。
杀伐声冲破黎明的熙光,空中的晨霞仿如染成了血红。
那场战役,将高壁岭变成了修罗地狱,无qíng的杀戳让整个山谷都在呻吟和战栗。其后长久的夜晚,谢朗从梦中惊醒,还是难以忘却那漂浮在山涧中的血光和堆积如山的尸首―――
他亲眼看着身边的兄弟们一个个倒下,看着他们被丹族人践踏,看着他们一个个血ròu模糊、却仍扑上去抱着敌人同归于尽。
王景、令狐骈、李勋,还有师叔提到过的雷奇。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血色霞光之中。
他们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都是他的同袍弟兄,都是那么生气勃勃、争qiáng好胜的英俊儿郎,却都死在了丹族人的埋伏之下。
但就是这些少年,用他们的热血,以四千的兵力顶住了上万敌军,让丹族人伤亡惨重,并最终等到了平王大军的及时回援。
谢朗眼睛慢慢酸涩,便用手揉了揉,身上衣衫的味道似是更难闻了,缠在他的身上,如同―――
如同高壁岭的那个黎明,湿暑之气粘在每个战士的心头,让他们伏在丛林中时难过不堪。人人都在心中诅咒着那鬼天气,谁也没有意识到,那滞闷的空气,意识着上万人的埋伏,意识着山野间所有生灵的噤声。
有些不对劲!―――谢朗猛然睁大双眼,一边的大白也抬起头,它颈间的羽毛慢慢地张开来。
有什么声音,在划破清晨的山雾。那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谢朗浑身绷紧,汗毛直竖!
大白拍翅而起,惊起一地泥屑。谢朗面色剧变,一跃而起,扑向旁边正熟睡的薛蘅。
他用力搂住她滚落在地,“嗖”地一声,怒箭挟着雷霆劲气,自他背后呼啸而过,“蓬”声响起,利箭没入岩石之中,箭羽剧烈颤动。
避过这必杀的一箭,谢朗又抱着薛蘅在地上几个翻滚,连续避过急雨般she来的十余支箭,待滚到山石后,才稍得喘息。
薛蘅早已清醒,滚动间迅速在身后铁盒某处按下,铁盒旁弹出一把短刃。她将短刃往他手中一塞,“拿着!”
谢朗接过短刃,箭势也停了下来。
山间有一瞬的平静,只有小黑与大白在空中急促盘旋鸣叫的声音。
二一、云海之鹰
箭入岩石,深达数寸!
这箭势太过骇人,二人蜷伏在石后,不敢探头查看。
大白的叫声忽然盛烈起来,还夹杂着其它鸟儿的鸣叫,却又不似小黑的声音。谢朗面色微变,转而苦笑,用极低的声音道:“看来是他们!”
“谁?”薛蘅以口形相询。
谢朗呵呵轻笑,“老相好。”
见他这当儿还在说笑,薛蘅瞪了他一眼。她用心听了片刻,微微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从she箭的方位来估算,大概有五个人。但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应当尚在十丈开外。”
谢朗点了点头。
薛蘅觉得以二人的轻功,避过十丈外的箭并不太难,先前只不过是被攻了一个措手不及而已。她下了决断,“趁他们还没有围过来,走!”起身向前方灌木林跃去。
谢朗未料她不等自己同意,说走便走,眼见她小半个身形已跃出大石,心中大骇,挺身前扑,如青鲤出水,将薛蘅扑倒在地。
薛蘅猝不及防,脸重重地磕在泥土之中。然而就在这一瞬,她也听到了破空的风声和谢朗的闷哼,感到他伏在自己背后的身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她还没有从泥土中抬起头,谢朗已搂住她的腰,急速向右翻滚,一直滚到巨石后,才停了下来。
薛蘅一把抹去眼睛上的泥土,入目正见谢朗左臂上cha着一支白翎箭,箭羽还在微微颤动,一丝血线蜿蜒淌下。而他也脸色煞白,牙关紧咬。
她的左手紧捏成拳又放开,便要拔箭。
谢朗迅速格开她的手,靠着巨石喘气道:“是láng牙箭!不能拔!”
薛蘅心尖没来由的抽了一下,却没法将声音放软,反而怒道:“到底是什么人?!”
谢朗左臂火烧似地疼痛,冷汗涔涔而下。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倒象从牙齿fèng里一个个字迸出来的一般。
“云—海—十—二—鹰!”
薛蘅下意识地抬了抬头。碧空中,大白、小黑与一只大鸟斗得正酣,那是一只灰鹫,那种在北方苦寒之地纵横宇空、俯瞰一切生灵的灰鹫。
天清阁有处秘室,只有阁主和一位司詹才能进入。
每年,这位司詹总会将这一年内搜集到的所有信息记录在册,并将册子放入秘室之中,供阁主翻阅。
这些信息,从宫廷政治到文武百官,从天下纷争到百姓生活,甚至连哪里的县官今年讨了第几房姬妾,都应有尽有、包罗万象。
薛蘅继任阁主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位司詹。她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也知道司詹之位历代自相传授,不受阁主的限制。
她所要做的,就是每年将天清阁的两成收入拨到某个钱庄,然后在司詹每年的册子上写下“已阅”二字;当然,她若对哪方面的qíng况感兴趣,也可在册子上写下,一段时间后,司詹便会将搜集来的讯息留在秘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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