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如闻炸雷,豁然而起,大声道:“不行!”
薛蘅瞪了他一眼,道:“你双臂还要半个月才能养好,拿什么来保护《寰宇志》?”
谢朗大力摇头,只会连声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现在只会拖累我,若不是你,我一日能行百余里,可现在,只能走二三十里路,还得东躲西藏。”
谢朗怒道:“师叔若是嫌照顾我太麻烦,直说就是。我拼着这双手残了,自己吃饭、自己梳头、自己那啥,再不用师叔动一根手指头。但你想甩掉我,没门!”
薛蘅声音便轻了许多,“我这正是为你考虑。他们的目标是《寰宇志》,根本不是你。只要你不和我在一起,就没人对你不利。陵安府是大府,也有些高手,保护你绰绰有余。你在州府处将伤养好了再回京,我一个人秘密送书进京,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谢朗虽然明白她说的也有道理,但就是不qíng愿让她一个人带着《寰宇志》走,便道:“调官兵可以,我带着他们,护送你走。你一个人走,绝对不行!”
“不行,调官兵目标太大,反而容易引来敌人,若有暗袭,防不胜防。”薛蘅再劝,“你是骁卫将军,又有陛下的令牌,州府会把你当祖宗一般供起来,吃得好睡得好,岂不比和我在一起风餐露宿、晓行夜歇的来得好?”
谢朗急了,站在石头上,仰头哈哈两声,再俯视着薛蘅,斩钉截铁道:“师叔,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让我谢明远当—逃—兵!”
正午的丽日在谢朗头顶闪着宝石一样的光芒,薛蘅仰头看着他,竟隐约有种想远远跑开的冲动,茫茫然道:“怎么是逃兵?”
“为什么不是逃兵?我以军人的身份,受皇命保护《寰宇志》进京,这便是接了军令。军人若不能完成军令,而是中途退缩,不是逃兵吗?!”谢朗越说越激动,大声道:“师叔,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可我谢朗再没出息,这三年浴血奋战,不管如何艰难,如何命悬一线,我也没有当过逃兵!我骁卫军八千弟兄,也没有一个逃兵!”
薛蘅竟似不敢看他眼中凌厉的锋芒,转过头去,却还是不愿改变主意,冷冷道:“我意已决,今晚便拿令牌去见州府大人,你留在陵安府。”
谢朗怒道:“休想!令牌早丢了!陵安府不认识我,不会派人的!”
薛蘅一横心,踏前两步,闭上双眼,伸手来解他的腰带。
谢朗本怒意勃发,气势如同就要出弦的利箭。未料她竟来解自己的腰带,慌乱下,他憋着的一口气全部泄掉,急忙躲闪,结结巴巴道:“师叔,我、我现在不要小解------”
薛蘅不答,眼睛闭得更紧,但解腰带的动作却更快了。
谢朗躲闪间被她扣住腰间xué道,痒得直哆嗦,又笑又怒,“师叔,你、你要gān什么?”
薛蘅三两下解开他腰带,在中段摸索片刻,运力一撕,一块墨绿色的小玉牌赫然其中。玉牌上,用yīn文镌刻着一个温润典雅的“景”字,正是景安帝特赐,可命令沿路州府的诏牌。
谢朗没了言语,紧闭着嘴,任薛蘅再替自己将腰带系上,心里却打定主意,便是半个月不合一下眼、不吃一口饭,也非跟着她不可。
陵安府是一座被群山环抱着的城池,因盛产药材而出名,是殷国的药材集散地之一。
谢朗坐在大树上,执意不看前面的州衙,冷哼一声,“随你怎样,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
薛蘅本要侧头斥他,瞥见他的双臂,心中愧疚,低声劝道:“据我所知,陵安的卢知府为人清廉,又没有卷入皇子间的争斗。他见到令牌,定会将你保护好的。我还可以从他这里借一匹马,直接上京,这样,比我们拖延误事要好得多。”
谢朗冷笑数声,并不理她。
薛蘅无奈,硬下心肠,点上他数处xué道,身形一晃,便过了墙头,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谢朗打定了主意,反而不再慌神,索xing慢慢调运内息,想试一试,看能不能冲开天清阁阁主点的xué道。
他试了几回都不成功,忽然想起薛季兰曾传授给自己的棒法,便试着用那套棒法使出时内息的运转方式调气,不过片刻,丹田一热,竟将五个被点xué道中的三个给冲开了。
他得意一笑,见前方黑影微闪,忙又装成xué道被点的样子,只在薛蘅上树时,冷冷瞥了她一眼。
薛蘅竟似不敢看他,提着他跃过墙头,左奔右闪,避开值守者,在一处书阁的窗外停住脚步。
她左手推开书阁的窗户,右手解开谢朗xué道,不待他挣扎,在他腰间一托,二人同时跃入房中。
四十出头、身材微胖的陵安知府卢澹之正等得心急,忙迎上来,行了官礼,“卑职陵安府卢澹之,拜见将军大人!”
谢朗面色冷峻,轻哼一声,并不回礼,径直在案后椅中坐下。
卢澹之惴惴不安,先前这农妇装扮的女子拿着御赐诏牌来见,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见到名闻天下的少年将军的面色,腰便再弯了几分。
谢朗端坐案后,本不想开口,看到薛蘅冷厉的眼神,只得轻咳一声,缓缓道:“本将军奉圣命办差,未料在贵境遇到偷袭,受了些伤。”
薛蘅见他竟是一副勒索的口吻,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卢澹之已吓得直抹汗,连声道:“卑职失职!卑职失职!”
卢澹之久闻谢朗大名,原先也以为他不过仗着家世显贵,又是平王陪读,才一路青云直上。这刻亲见其人,头发虽微乱、衣裳虽然破旧、面色也略显苍白,但那端坐的气势、说话间不经意露出的威严,还有他俊朗眉目间的傲然之气,都让人不自禁钦服。这颗心便七上八下,极不安稳。
“失职不失职,以后再论。”谢朗白了薛蘅一眼,话语却不容置疑,“你陵安府多良药,你先命人寻些上等金创药来,下一步如何行事,容后再说。但本将军前来之事,还劳烦卢大人保密,若是走漏了风声,误了圣上的大事,可不是你能担当得起的。若是这差事办成了,本将军日后自会向圣上禀明卢大人的功劳。”
卢澹之忙连声应是,转身出了书阁。薛蘅待他走远了,冷笑道:“小小年纪,官腔倒学得十足!”
谢朗一笑,靠上椅背,将双脚搭在案上,反诘道:“师叔,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卢澹之虽然尚算清廉,却是官场的老油条。象他这种老于世故之徒,你不拿出点威严来,是镇他不住的。但你威严又不能太过了,总得让他有点想头,他才会心甘qíng愿地办事。”
他顿了顿,又道:“当年我骁卫军中,也有很多这样的老油条,他们仗着是世家出身,又久历阵仗,浑不将我看在眼中。”
薛蘅没有追问他后来如何将骁卫军收服、将其训练成名噪天下的铁军。她忽想起了三年之前的那场夜宴,自己一句“小谢,小谢,惊起莺燕无数”,刺伤了谢氏父子,也被娘狠狠地批评为“哗众取宠,太过尖刻,有失厚道”。
她当时颇不服气,认为自己不过是如实照写。直至执掌天清阁两年后,面对阁内长老名宿们怀疑的目光,饱历平衡阁内各派系之艰难,甚至还要面对来自亲如手足之人有意无意的刁难。无数个漫漫长夜,她在竹庐之中思念薛季兰,才渐渐明白娘说的那句------做人,特别是做一阁之主,切记要圆通包容。
有的时候,才华横溢、技艺出众、阁主之尊,都抵不过一个简单的“人”字。
薛季兰的教诲,言犹在耳,斯人却已长逝。
薛蘅心中一酸,转头望向窗外。轩窗下,唯有一地清风,满庭松竹,苍翠而隽秀。
谢朗跟薛蘅相处一段日子之后,慢慢摸到了她的一些脾xing。知她虽外表古板严肃,与义兄裴无忌谈笑如风的xing子迥然不同,但骨子里,这二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xing格,都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他暗窥薛蘅脸色,道:“师叔,若是骁卫军八千弟兄日后知道他们的主帅竟然当了一回逃兵,还要赖一个小小知府来保护,要将一名女子置于重重危险之中,你说,我谢朗日后还能号令他们吗?”
薛蘅沉默,谢朗趁热打铁,“还有,师叔,《寰宇志》关系重大,那些泄露风声、引敌来夺之人,定也会在朝中掀起滔天巨làng。我若不跟着师叔,又怎能找到蛛丝马迹,将这帮祸国殃民的东西给揪出来,替圣上除jian锄恶呢?”
薛蘅张了张嘴,又马上闭上,谢朗会意,也不再说。不过一会,卢澹之捧着伤药,急奔进来。
谢朗大喇喇道:“药先放下,你去准备一驾马车和数名高手,再替我这位随从找一把好剑。我要连夜北上,争取早日回京复命。”
卢澹之忙应了,走到书阁门口,又停住,似是犹豫了一下,才回身笑道:“谢将军,这是我们陵安府最有名的伤药‘红花膏’,您敷上后,肩伤定能迅速痊愈。”
谢朗轻“嗯”一声,卢澹之躬身退出。
整个过程,薛蘅竟没有出言反对,只是在卢澹之说话时,眼中微有锋芒一闪。待他远去,她才慢慢托起那红花膏,细细闻过,走向谢朗。
谢朗双脚从案上收回,满面肃然,待薛蘅替他换过药,二人眼神相触,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有事不必管我,你一个人走!”
薛蘅嘴角微勾,许久才低低回了一句,“你刚才长篇大论,为的不就是不同意我丢下你一个人走吗?”
谢朗张口结舌,转念一想,不禁放声大笑。
薛蘅看着他的笑容,慢慢转过身去,让唇边一抹笑意隐在屏风的yīn影之中。
二人有了默契,都不再说话。
直至卢澹之前来复命,说一切都已备好,谢朗方大摇大摆出了书阁,也不问驾车和护卫的几名汉子是何来历,带着薛蘅直登后院的马车。
马车急奔,划破夜色,出了陵安府北门。谢朗心痒难熬,知不便说话,手又不能动,索xing以脚写起字来。
“师叔何以看出有问题?”
薛蘅也用脚写字,短短一句,“你呢?”
谢朗得意洋洋,回写道:“肩伤。”
他是在锁龙堆落水时受的肩伤,伤得并不重,早就好了,反倒是被羽青she伤双臂要严重得多。但卢澹之口口声声说能令“肩伤迅速痊愈”,自是早就知道锁龙堆谢朗水下受伤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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