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焕进士出身,入翰林后专攻刑法,后由刑部主事、郎中、侍郎,升至刑部尚书,jīng通律法。他急忙下台,大步走至德郡王身后,小声提醒道:“郡王,依本朝律法,斩令一旦发出,除非有圣上旨令,不得收回。”
德郡王淡淡道:“那就请薛阁主入宫,去请圣上旨令。”
“依律法,斩令发出后一刻钟内,需得完刑。”
德郡王皱了皱眉头。雍王也走了过来,望着薛蘅,唇边挂着一抹略带冷酷意味的笑容。
德郡王沉思了一下,忽然伸手解下身上紫袍,披在了谢朗肩头。
薛蘅大喜,雍王却赫然变色。
本朝之初,名将聂晨蒙冤,法场行刑之时,贤王赶到,将御赐王袍覆在聂晨的身上,行刑官只得依律法推后一个时辰行刑。
同时吴王进宫,力劝太宗,太宗终于下了诏令,暂缓行刑,从而救下聂晨一命。后来聂晨洗清冤屈,威震边关,驱除狄虏,成为一代名将。
贤王却因为王袍覆囚之举,被削了王爵之位,但也成就了殷朝一时佳话。
德郡王乃当今圣上景安帝的亲叔叔,年高德勋,且景安帝承继皇兄之位,德郡王功不可没。昨日他提出要来观刑,雍王便知定是平王在背水一搏,果不其然,关键时候,德郡王竟不惜被削王位,也要力保谢朗。
雍王咬了咬牙,道:“一个时辰。”
德郡王望向薛蘅,“你听见了吗?只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内,要在这大雪之中,由东市赶到皇宫,要觐见圣上陈明一切,再由圣上下旨赦人。
更要命的是,景安帝今日去了太清宫,并下令不见任何臣子。
何况,这一路往太清宫,不知暗中有多少弘雍二王的人布下的重重关卡!
陆元贞吸了口冷气,当机立断,趁没人注意自己,悄悄往外退。
薛蘅看向谢朗,目光在他面上凝住,嘴唇微微动了动。
“臭小子,要死,你得等我回来后再死!”
不过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这里是刑场,不是天牢。
她转头,拔身,抛下一句:“多谢郡王!”
蓝色身影如同闪电,撕开漫天雪花,越过人群,纵身上马,疾驰向皇城。
雍王眼锋微闪,默然做了一个手势。
剧变迭生,围观人群早就看得呆了,鸦雀无声。
天地之间,唯有风雪呼啸,素羽飞卷。
谢朗望着蓝色身影远去的方向,忽然咧嘴坏笑了一下。然后,用尽全部力气,大声喊道:“蘅---姐------”
“蘅---姐------”
东市,长街,他这清亮高亢的声音穿透飞雪,久久回响。
马背上的薛蘅身子一僵,回头看了看,可是人群黑压压一片,她看不见他的身影,但她仿佛看到,他的笑容就在眼前。
“蘅---姐------”
她的眼窝一热,狂抽身下骏马,身形几乎腾在半空,驰向皇宫。
谢朗笑了笑。
蘅姐,我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唤过你了,你以后可不能再为这个,恼我、骂我、不理我了。
他转身,望向德郡王,朗声笑道,“反正还有一个时辰才挨那一刀,不知郡王可有兴趣,与谢朗对上一局?”
一、黑羽翻飞
殷,景安五年。
三月末,涑阳郊外西山的桃花已经落尽,落花红红白白、飘飘絮絮铺满山间,衬着山峦上的碧萝翠树,山脚的一带绿水,暖意融融。
这里本为荒山野岭,但八年前,有位青年在此赤手空拳,力毙两头猛虎,轰动涑阳,更因此被景安帝赏识,提入军中,平步青云,成为天下闻名的燕云大将军。
从此,涑阳的王公贵族们纷纷拥来此处,行围打猎、狩shòu为乐,一时成为殷国风尚,倒将皇族正儿八经的南苏围场给冷落了下来。
这日申时,山间犬吠声忽盛,大队人马跟着猎犬,由山峦上快速下来,追赶一头野鹿。
野鹿的双眼惊恐万分,跳跃着东躲西藏,却躲不开高超猎人的围追。
猎犬越发嚣狂,野鹿愈加悲愤,它嘶鸣着,在包围圈中横冲直撞。
包围圈外,一名穿紫色劲装的少年侧头笑道:“柔嘉,你想要捉活的,怕是不行了。”
他身边少女约十四五岁,穿浅绿色劲装,身形轻盈袅娜,奔到前方一黑衣少年身边,语带央求,“明远哥哥,能不能不伤它,将它擒下?”
黑衣少年俊眉微皱,想了想,回身走向那紫衣少年,“请王爷助谢朗一臂之力。”
紫衣少年含笑点头。少女却怕伤了那野鹿,忙拉着黑衣少年的衣袖摇了摇,“明远哥哥,要是没有把握,就放它走吧。说不定,有小鹿在等着它呢。”
紫衣王爷笑出声来,“柔嘉,你放心吧,肯定没有小鹿在等它。”
“为什么?”少女清眸如水,仰头望着他。
黑衣少年谢朗从箭囊中取出六支长箭,一一折断箭头,递了三支给紫衣王爷,回头笑道:“柔嘉有所不知,这是头刚刚成年的雄鹿,当然没有小鹿在等它。”
少女虽不知如何分辨未成年的雄鹿,却也放下心来,见谢朗右手轻摆,便微笑着,如同小鹿般跳开几步。
长箭慢慢搭上弓弦。
猎犬在主人的号令下,只将野鹿围住,不再吆喝追赶。野鹿趴在糙地上,剧烈喘气,似是力竭,但它的眼睛透着腥红,仿佛在等待着,做殊死一搏。
扎步,吐气,谢朗和紫衣王爷运力拉弓。巨弓“吱呀呀”轻响,弓弦渐被拉到极致。
谢朗穿的是劲装,随着这拉弓之力,他胸前衣衫慢慢绽开,露出贲张的肌ròu。绿衣少女本盯着野鹿,慢慢地,视线移到他身上,再也移不开来。
大弓拉满,谢朗与平王同时劲喝出声。侍从们会意,动作齐整,迅速散开来,齐声大喝。野鹿正惶惶不安,惊得猛然立起,前蹄悬空。
六支长箭挟着劲沛真气she出,只在空中“嗤”地闪了闪,几乎同时she中野鹿胸腹数处。野鹿嘶叫一声,滚翻在地。
侍从们拉着大网扑过去。野鹿仅仅挣扎了数下,便不再动弹,侧躺在网中,呦呦低鸣。
“还是明远哥哥最棒!”少女娇笑道。
紫衣王爷赏了她一记板栗,“死丫头!眼中就只有你的明远哥哥!”
少女抱住他的左臂,轻晃着笑道:“皇兄是英明神武的平王殿下,自然不需柔嘉再夸了!”
平王笑了笑,幼妹虽偏心,但他也看得清楚,自己的三支箭稍稍落后于谢朗的箭势。他转向谢朗,“下次赛箭,小谢别藏私,与本王正式比一场。”
谢朗正拄弓而立,闻言转过头来,修眉入鬓,意兴横飞,“这话可是王爷说的,别到时输了,又来寻我的晦气!”
平王大笑,正要说话,少女忽然叫道:“快看!”
平王与谢朗同时转头,只见那野鹿身上,不知何时停了只黑鸟。
鸟如云鹞般大小,浑身羽毛黑亮,在野鹿身上跳来跳去,头微微歪着,似是好奇这大家伙为何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少女看着这黑鹞,心中喜爱,恨不得即刻将它带回宫中喂养。
“明远哥哥,我想要这只鸟,千万别伤它。”
谢朗自十岁起便是平王秦磊的陪读,与平王同行同止,与其胞妹――柔嘉公主秦姝也十分熟稔。他视她如同幼妹一般,向来不愿拂了她的意,此刻听她这般央求,便将右臂一摊。
侍从递上轻弓,他将箭头折去,眯起双眼,瞄准正在野鹿身上悠闲踱步的黑鹞子,控制好力道,黑翎长箭倏然而出。
秦姝虽知箭头折去,黑鹞无xing命之忧,但也有些担心,在长箭she出的一瞬,便急急奔向野鹿。
谢朗箭一出手,便知必中,轻弓在手中滴溜转了转,潇洒转身。转身一刹那,他面色忽变,急扑出去,抱住秦姝,翻滚于地。
秦姝天旋地转,耳边听到野鹿的大叫及众人的惊呼喝斥,待被谢朗抱着滚开很远,再láng狈地坐起,仍不知发生了何事。
平王却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
箭出那一刹那,黑鹞振翅而飞。
野鹿受惊,背脊微耸,这一箭结结实实,she在了它身上。
吃痛下,它大叫一声,猛然挣开绳网,扬蹄站立。眼见奔过去的秦姝就要被它的前蹄踏中,幸亏谢朗反应极快,将她抱离险境。
侍从们都是平王麾下jīng锐之士,忙一拥而上,将绳网拉紧,野鹿也再无力气挣扎。
待秦姝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她的纤腰,正被谢朗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而她的头,也正依偎在他的颈窝。
她正在迷糊之时,平王大步过来,“柔嘉没吓着吧?”
谢朗扶着秦姝站起,松开双手,笑道:“让她吓一吓也好,免得下次行事鲁莽。”
平王见秦姝神qíng怔怔,小脸时红时白,忙摸了摸她的额头,“别真是吓着了,回去又得挨母后的责骂。”
秦姝回过神,瞥了瞥身边的谢朗,面涌红晕,低声道:“皇兄放心,我没事。”
平王和谢朗也未在意她的异样,谢朗正要说话,“扑楞”轻响,黑影一闪,先前那头黑鹞竟再度从空中落下,仍旧在野鹿身上轻轻纵跃,跃得数下,仰头“咕噜”数声,似在嘲笑什么。
谢朗一击失手,本就不豫,此时见这黑鹞“挑衅嘲笑”,心头火起,冷声道:“今天不活捉了你这畜生,我就不是涑阳小谢!”
秦姝忙道:“别伤它!”
“放心吧。”谢朗再取一支长箭,折去箭头,对准黑鹞。
箭影闪过,黑羽展翅,他这一箭,仍是she了个空。黑鹞在空中“哇”声大叫,似在炫耀着什么,盘旋数圈,向西飞去。
众人大感惊讶,谢朗世家子弟,自幼习武,其枪箭双绝在涑阳无人不知。有仰慕他的坊间女子,更是编了一首词,赞其风采,其中便有一句------寒剑雕翎,但看涑阳小谢。
今日他she擒这黑鹞,两度失手,平王觉得不对劲,见这黑鹞灵xing十足,忙道:“小谢,这黑鹞子,只怕是有主之物―――”
他的话刚出口,谢朗已跃身上马,黑衣黑骑,溅起一线灰尘,追着空中那道黑影,疾驰而去。
平王还未下令,秦姝也翻身上马,大呼道:“明远哥哥,等等我!”
黑鹞在空中时而展翅盘旋,时而拍翅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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