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从小到大,每逢我过生日,家里必定要庆祝一番。四位姨娘早早便会去进香,为我祈福。我早上起来,就要戴着她们祈福拿回来的符包,去给太奶奶和爹叩头。然后府里也会唱上一整日的戏,总会摆上十来桌,请族里的亲戚们吃上一顿。”谢朗回忆起往日生辰家中的热闹喧哗和京中的美味佳肴,不禁心驰神往。
他转头望着薛蘅,问道:“蘅姐,往年你生日怎么过的?”
薛蘅望着前方在油菜花海里弯弯曲曲的小道,良久,淡淡道:“我没有生日。”
谢朗“啊”了声,追问道:“怎么会没生日?”
薛蘅顿了一下,方轻声道:“我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
她语气平淡,恍似在说别人的事,谢朗却感到心尖一抽,试探着问道:“那、那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薛蘅眉头深锁,迟疑着道:“好象、好象还有一个小妹。”
“她现在在哪里?”谢朗忙借机问出这句盘桓心头多时的话。
薛蘅再没回答,只是望着油菜花田,不停地、微微地摇头。
谢朗的心口忽然堵得难受,怜惜之qíng大盛。他想了想,闪身下马,大步奔入油菜田。薛蘅急忙跳下马,呼道:“你去哪?”
谢朗没有回答,半晌,他采了一大捧油菜花,又扑了一只翩翩而飞的彩蝶,飞快地跑了回来。
他将油菜花和彩蝶送至薛蘅面前。chūn阳将他额头的汗珠照得熠熠生辉,他喘着气,笑容比chūn阳还要灿烂。
“蘅姐,gān脆你和我同一天过生日吧。你没有亲人,我来替你祝福好了!”
油菜花澄huáng、彩蝶艳丽,遮住了谢朗的笑容,如一团huáng云向薛蘅涌来。
薛蘅浑身剧颤,象打摆子一般,眼见油菜花束就要触到自己的下巴,她尖叫一声,叫声中充满惊恐,踉跄退后几步,跌坐在地。
谢朗吓了一大跳,急忙放下手,大步过来,急问,“蘅姐,怎么了?!”
薛蘅象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眼睛睁得很大,眼中俱是恐慌和惊惧。见谢朗步步bī近,她猛然爬起,颤抖着要上马。
她踩空了数次,才踩中蹬踏,她几乎是将身子伏在马背上,就连喝马声也是极度颤栗的,谢朗还没回过神来,她已飞速策马而去。
谢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站在原地,双手一松,彩蝶振翅,翩翩而飞,飞向金色的花海。
薛蘅的背影消失在小道的拐弯处,谢朗收回目光,再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油菜花,苦笑了一下,怅然若失。
“娘―――”薛蘅从喉间挣扎着吐着模糊的声音。
风不知从何处chuī来,将她这声低呼卷得无影无踪,但她仍能清楚地听到自胸腔深处发出的“嗬嗬”喘气声。
胸口似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挤压着、绞动着,双脚如铅般沉重,身体却又似轻飘无力。
不停地喘气,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四处张望,却仍在这无边无垠的油菜花海里,找不到出路。
她清晰地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泣声,撕心裂肺、揪心刺骨。她寻着这哭声,不停地拨开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分的油菜花,想要找到这个小女孩,但哭泣声细若游丝,可闻而不可即,仿佛找到白发苍苍,都无法触及。
油菜花开得金huáng明媚,肆意灿烂,在原野上铺开来,流金溢彩。她惧怕这种明灿灿的huáng色,却又不得不伸手去拨开眼前层层叠叠的油菜花,想从这无边的huáng色中逃出去,带着那个哭泣的小女孩逃出去。
小女孩的哭泣声中,她渐趋焦灼,双足无力,终于脚下一跘,跌倒在泥土中。仰面望去,高大的油菜花象一团团huáng色的云沉沉地压下来,仿佛要将她压入这污浊的泥土里,永世不得翻身。
小女孩的哭泣声仍丝丝传来,那是一种绝望的、被世间遗弃后的哭泣。
一只彩蝶在泥土中被踩踏、蹂躏,只有翅膀还在极细微地颤抖。
薛蘅的喘气声愈发剧烈,她在泥土中挣扎辗转,绝望于自己的无能,不能带着小女孩逃至那光明的彼端。
当小女孩的哭声凄厉到极点,她不敢再听,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呼道:“小妹―――”
再也听不到小女孩绝望的哭泣,看不到彩蝶在垂死挣扎。
四周黑沉如墨,只有夜风,呼啸着刮过山林。
薛蘅靠着树gān,剧烈喘气,眼睛直直望着深沉的黑夜。她冰冷的十指紧攥着地上的泥土,额头上,汗珠不停沁出来。
许久,她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真的、是小妹------
真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黑暗中,夜风里,她掩面而泣。
黑暗中,夜风里,谢朗躺在树后,定定地看着那个掩面而泣的身影。
“蘅姐,前面就快到霜阳府了!”谢朗笑着将马鞭指向前方。
薛蘅看也不看他,继续策马前行。谢朗不禁郁郁,本来薛蘅对他的态度已较以前大有改变,偶尔还露出些笑容和他说笑几句。可自从离了油菜花海,她便对他冷若冰霜,三天下来,竟没和他说上一句话。
若是前几日,谢朗还可借口手臂不能动弹、要她照顾,引她说话。可现在,他能跑能跳,再怎么折腾,薛蘅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谢朗悻悻地跟在后面,始终想不明白,自己那天献花之举,为何得罪了她。
胡思乱想中,他跟着薛蘅进了霜阳城。
二人是算准了时间赶路的,入城之时正是huáng昏。本来以为霜阳府不大,居民不会太多,可一入城门,谢朗被眼前熙闹的景象小小地吓了一跳。
二人只得牵着马在人流中慢慢往前走,谢朗边走边看,发现大部分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状似荷花的灯,而且都在三三两两地往城外走。
谢朗觉得奇怪,薛蘅已找了一家四海客栈,客栈门口恰有老者摆摊,卖那种荷花灯。谢朗便微微欠身致礼,道:“老丈则安,小可请教一事。”
老者在荷花灯上题写诗句,并不抬头,笑呵呵道:“客官客气,请问吧。”
“小可初到贵地,见人人手执荷花灯,不知是何缘故?”
老者抬头,慈眉善目,微笑答道:“客官有所不知,今日是三月十五,是我们霜阳府传统的‘河灯节’。每年此日,城中百姓都要到城外的霜河边,将这荷花灯点燃,放入河水之中,让灯随河水向东漂流。大家还要虔诚地唱首曲子,向天祈祷,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幸福美满。”
谢朗闻所未闻,笑道:“这倒新鲜,不知是何时传下的这个习俗?”
老者想了想,摇头道:“老丈我活了七十岁,打小就有这河灯节,究竟是从何时传下来的,就不知晓了。”
谢朗喜欢追根问底,笑道:“是不是真的放了河灯,来年就会风调雨顺呢?”
老者呵呵笑道:“老人们传说,只要大家诚心祈祷,自有天意,护我百姓平安。”
薛蘅也停了脚步,静静地听着,忽然低低叹了一句,“怜我世人,忧患苦多!”
她尚未说完,一把粗豪的声音自客栈内传出,“我看都是狗屁!”
随着这把声音,一个高大的灰衣汉子自客栈内大步走出。他身形奇伟,燕颔虎颈,背上一把三尺长剑,走路衣袂生风。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面上的胡须,几乎盖住了他半个脸庞,那胡须十分硬,每一根的尾部微微卷起,正是难得一见的“虬髯”。
谢朗眼前一亮,他久在北地,即使是丹军最jīng锐的骑兵,也很少见有这般高大的汉子。他极爱结jiāo真英雄,心痒难耐,便向这虬髯汉子拱了拱手,微笑道:“请教兄台,何出此言?”
虬髯汉子看了谢朗一眼,目光如电,谢朗毫不畏惧,与他坦然相望。
虬髯汉子再扫了一眼四周,竟隐隐流露出一种捭阖纵横的气势,他声音洪亮,客栈四周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若真是天意注定,天意不可更改,求也无用;若无天意,祈祷又有何用?!”
薛蘅若有所思,卖灯老者已吓得连声念佛,“阿弥陀佛,小心老天爷怪罪!”
虬髯汉子哈哈大笑,将手中酒壶往背后长剑上一挂,边行边歌,大步远去。
人群涌涌,他高大的身形消失在街角处,而他的歌声,却久久萦绕在众人耳际。
“仗剑三千里,
踏歌万水间。
辗转风云路,
寒光照铁衣------”
谢朗对这虬髯汉子说不出的好感,只恨不能立刻结jiāo。薛蘅站在客栈门口,喃喃念道:“若是天意,求也无用;若无天意,又向何求?”
二人正短暂出神,又一把极清澈的女子声音传来,“方才何人说话唱歌?”
众人齐齐转头,眼前一亮。只见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穿着淡紫色劲装,身材适中,五官明丽,双眸漆黑闪亮。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额头,光洁而饱满,并衬得整个人英气勃勃。
她身后站着数名年轻男子,俱是二十来岁年纪,个个身着劲装、气宇非凡。他们以众星拱月之式拥着紫衣女子,虽只七八人,但那雍然气势,竟令满街初上的华灯为之一黯。
紫衣女子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并不慌怯,微微一笑,学男子般拱手,声音和悦,“在下冒昧,敢问各位,方才何人说话唱歌?”
谢朗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美丽又不失清贵与英慡的女子。与她相比,柔嘉虽高贵,却失之娇柔;裴红菱虽豪慡,却失之顽野;秋珍珠美艳,又失之沧桑;蘅姐------
他不自禁回头去看薛蘅。只见薛蘅望着那紫衣女子,面色微讶,她缓缓走下客栈的台阶,向那女子道:“那人已经离去。”
“敢问大姐,他去往哪个方向?”紫衣女子微笑问道。
薛蘅反问她,“不知姑娘找那人有何要事?”
紫衣女子潇洒一笑,“不瞒大姐,他所说之话与所唱之曲,极对我的脾xing,我忍不住想看看这人长何模样。”
薛蘅微微点头,往街角一指,“他往那边去了。”
紫衣女子拱了拱手,道:“多谢大姐。”她再微笑点头致意,带着身后之人往街角走去。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但说也奇怪,这紫衣女子一行,从容不迫走来,行人看见她,都纷纷让出一条路,如cháo水般分开,有些人还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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