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连声道:“张兄厚德,薛某实在承受不起。”
张若谷仰头大笑,他唇边威武的胡须也随着笑声微微颤抖。笑罢,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薛蘅,道:“薛阁主这话可就太见外了,莫非是要赶张某走不成?”
薛蘅把碗顺手递给谢朗,拱手道:“是,张兄说得对,是薛某矫qíng了。”
她心里好奇,问道:“这药里的北梁人参,只怕当世找不出几支来,当年我二哥百求不得,却不知张兄是如何得来?”
谢朗看看手中的药碗,又看着她望向张若谷的眼神,只得怏怏地站起身,将碗放到药炉边。
可等他放好碗,转身一看,张若谷竟一屁股坐到了自己方才坐的位置,手也搭上了薛蘅的手腕。
三七、豪气能克雪岭虎
谢朗总算是看清了张若谷的面色,但也费了番力气才将已到喉边的一声大叫吞了回去。
薛蘅却一惊,微微瑟缩了一下,但张若谷的手指宛如铁楔一般,她便不再动弹。
张若谷眉头渐渐凝重,似是遇到一个棘手的难题。谢朗连声问道:“怎么样?伤得很重吗?还是药不起作用?”
张若谷眉头又舒展开来,向薛蘅笑道:“阁主且放宽心,这种北梁人参我还有很多。阁主只要再服三天药,半个月内不乱动真气,就能康复如初。”
谢朗一颗心悠悠落地,看张若谷的手还搭在薛蘅手上,便老大的不自在,如同有虱子在身上咬一般,偏又不知这虱子从何而来。
薛蘅道:“只不知张兄如何得来这么多北梁的珍贵人参?”
张若谷却还不松开她的手腕,道:“说来也有意思,这些北梁人参我没有花上一分银子。”
“哦?”薛蘅来了兴趣。
张若谷侃侃而谈,“十年前,我游兴大发,到了北梁国,本来是想去会一会傅夫人,谁知傅夫人闭关了。我只得四处游dàng,游到了雪岭。那时正是寒冬腊月,我在雪岭最深处迷了路,只得挖树根、喝几口烈酒撑着。熬了几日,眼见树根也没得挖了,而带着的烈酒也只剩一壶了,我一气之下,便将那壶酒喝了个gāngān净净,想着即使是死了,也要做个醉死鬼。”
薛蘅道:“想来阎王爷不收醉死鬼,张兄又回来了。”
张若谷仰头笑了笑,道:“阁主说得是。我正想着如何打得阎王爷送我投个好人家,却觉地震山摇,林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虎叫,然后就是一阵yīn森的狂风。”
谢朗也听得来了神。他虽与平王经常出围打猎,但不管是在西山还是在皇家的围场,都没有正儿八经地打到过老虎。即使有一次陪景安帝狩猎时,众人合力围狩了一只老虎,但那是为讨好帝君的臣子早就在围场中安排好的,老虎从御苑中运来,而且事先饿了数日,瘦骨嶙峋,气得景安帝狠狠责斥了一顿。此刻听这大胡子竟在人迹罕至的雪岭遇到过老虎,大感有趣。
他慢慢在chuáng沿上坐下,问道:“老虎出现时真的会有狂风?”
张若谷却不看他,目光不离薛蘅面容,微笑道:“云从龙、风从虎,这句话说得倒是半点不假。我被那狂风chuī得睁不开眼,待睁开眼时,虎已到了我身前十余步处。”
薛蘅听得心中微惊,和谢朗同时追问,“后来呢?”
张若谷笑道:“我当时正和阎王爷打得兴起,索xing借酒壮胆,三两拳,把那老虎给打死,送给阎王爷当座骑。阎王爷一高兴,又将我放回来了。”
薛蘅嘴角隐有一丝笑意,“张兄乃真豪杰也。”
谢朗本在心中赞叹,听到薛蘅这话,不禁嘟囔道,“我还以为张兄和燕云大将军一样,一人杀二虎,原来只有一只虎。”
薛蘅瞪了他一眼,道:“雪岭虎的凶猛天下闻名,西山的矮腿虎能比吗?”
谢朗忍不住反驳,“说不定雪岭虎也有长得矮的。”
薛蘅怒道:“有本事你也去打一头回来。”
二人斗嘴间,张若谷终于松开手指,目光再在薛蘅面容上停了一阵,笑道:“我将那老虎打死,自己也脱了力,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幸好有一队采参客经过,他们一见到那只死虎,便惊呼起来。等他们喂我吃过东西,我恢复了力气,他们便告诉我,我打死的那只老虎,竟是横行雪岭已久的虎王。”
“虎王?!”
“是,采参的人说这只虎王当世罕见,全身是宝,一定要向我买下来。我也不在意,说送给他们便是,他们很是高兴,说无功不受禄,就回送了我十余支人参。所以说,我这些人参,没有花上一分银子。”张若谷呵呵笑道。
薛蘅听得心驰神往,却忽觉胸口一阵疼痛,不禁眉头紧蹙,弯下腰来。
谢朗正在暗下决心,一定要去雪岭打头虎王,见薛蘅qíng景,吓得一把握上她的双肩,急唤,“蘅姐!”
张若谷忙道:“她没什么大碍,这是药在起作用,放平休息一下就行了。”
谢朗扶着薛蘅慢慢躺下,趁机将张若谷挤开,又用袖子替薛蘅擦着额头冷汗,轻声道:“蘅姐,你睡吧,我在这守着。”
薛蘅轻“嗯”一声,闭上了双眼。
张若□:“谢将军,你昨夜也没合眼,不如先休息,我来守着阁主吧。”
谢朗轻哼一声,道:“张兄打虎虽是把好手,但不睡觉的本事可能比不过我。想当年赤水原大战时,我三天三夜没合过眼。”
张若谷也不恼,笑道:“是是是,我倒忘了这个。”也不再说,出门而去。
薛蘅却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睡,时不时醒来,即使睡过去了,也仍是眉头紧蹙、低沉地喘气。有时喘得很急,她的手会猛然向半空抓舞,然后低低地惊呼一声,额头上迸出一层汗,才微弱地睁开双眼。
谢朗细心辨认,终于听出她仍在呼着“小妹”二字,他心中一酸,于薛蘅再度气喘时,忽然握上她的右手。
她的手指凉得刺骨,手背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谢朗想起正是这双手照顾了自己二十多天,再也不肯放开来。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她也不再惊悸而呼,过了半夜,终于沉沉睡去。
谢朗直至天依稀亮时才合上双眼,梦中似乎到了茫茫雪岭,正在肆nüè的bào风雪中,四处寻找虎王。
耳边却模模糊糊传来薛蘅与那大胡子的对话。
“张兄,他少年心xing…”
“…岂会…小孩子一般…”
“…张兄…见多识广…”
“…谢将军…浑金璞玉…”
“他虽…人却不坏,也很…”
谢朗想听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猛然跳起。
薛张二人都吓了一跳。谢朗双目圆睁,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薛蘅的手,最后盯着张若谷搭在薛蘅手腕上的三根手指。
张若谷从容地松开手指,道:“阁主内力jīng深,恢复得很快。”
薛蘅微微欠身道:“真是太感谢张兄了。”
张若谷轻抚着微卷的胡须,思忖片刻,道:“但阁主短时间内还是不能妄动真气。这里距京城还有十来天路程,保不齐还有些什么人打坏主意。这样吧,我本来就要进京,顺路,就和你们一起走吧。”
谢朗“啊”了一声,正待说话,薛蘅已拦在他前面道:“张兄不喜欢矫qíng之人,我也就不推却了。张兄见多识广,我正有很多事qíng想向张兄请教。”
“蘅姐,你要不要喝水?”
“蘅姐,吃点果子吧。”
“蘅姐,你那天到底是怎么伤到的?”
“蘅姐,你热不热,热我就开窗。”
“蘅姐…”
薛蘅将书一放,抬头道:“你若觉得无聊,就去驾车。人家张大侠已经连着为我们驾了几天马车了,天天早赶路晚投宿的,还要防着东桑国的小人再来暗算,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你既在这车里闷得很,不如去替他下来,让他也歇息歇息,我也好再向他请教一些事qíng。”
谢朗忙说:“不闷不闷,我是怕你闷着。”
“我有书看,怎么会闷?”
谢朗瞄了一眼她手上的书,见是一本《山海经》,劝道:“蘅姐,你伤还没有好,就别太劳思伤神了。再说这山海经,殷国的很多孩童都会背,你还看来做什么?”
薛蘅道:“孩童都会背?你背来听听。”
谢朗只得硬着头皮背,可《山海经》还是他八九岁时背过的,他又对这个不感兴趣,现在哪还记得齐全,便背得七零八落、东鳞西爪。
薛蘅皱着眉头听着,起始还不停纠正他的错处,听他越背越乱,只得连连摇头,不再理他。
谢朗还在乱七八糟地背着,薛蘅自顾自地低头看书。
天黑时未赶到集镇,三人只得在林间歇宿。
谢朗眼疾手快,下马车时长枪“嗖”地掷出,笑眯眯地过去,拎了只野兔子回来,得意道:“蘅姐,今天咱们烤野兔子,给你补一补。”
薛蘅只轻轻地“嗯”了声,不再看他,向张若谷请教起了江湖暗语。
张若□:“江湖暗语,林林总总,不下二十种,若将小门小派的也算上,只怕会更多。各种暗语用途起源不同,其规律也不同。象排教,因为久在水上行走,多以手势和旗语为主。剑南以南的巫教,则以歌为暗语。据我所知,北梁的傅夫人门下,有位弟子创造了一套剑语,剑招不但能御敌,还能表达特定的意思,呼应同门,数人合力,在北梁再无敌手。”
薛蘅问道:“这些暗语多是以手势话语为主,那有没有以文字为主的呢?”
张若谷笑道:“江湖之人粗俗,用文字为暗语的不多。自古以来,倒是军中传递军qíng时,用暗语写成文字的较多,谢将军久在军中,应该颇为了解。”
谢朗本在一旁闷着脑袋烤兔子,一听来了jīng神。
这几日,薛蘅白天在车上闭目养神,他小心翼翼地照顾她,但她只是间或和他说上那么两句。到了夜间歇宿,她却与张若谷谈得极为投机。
张若谷多年来游历各国,他武艺高qiáng,xingqíng又极豪慡不羁,所经历的事qíng自也是jīng彩纷呈。不但薛蘅听得津津有味,就连谢朗,也时不时被吸引过去,虽然总要cha上几句嘴,或表示一下质疑,却还是不自禁地被这张若谷的见多识广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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